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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唐諾的《眼前》
2023/07/14 05:39:17瀏覽64|回應0|推薦4
Excerpt唐諾的《眼前

每寫完一本書都不得不緩緩告別自己一些東西,像雷蒙,錢德勒所說的「漫長的告別」那樣。我的這本《左傳》,墨綠色布面精裝,是完整「十三經注疏」的其中一冊,我大學二年級時發狠一次買齊,存了不少時候的錢,在那個比較窮的時代和年紀。我還完全記得它的嶄新模樣,「嶄新得如一個新月,一副新牌」。三十幾年後,它已開始解體了,靠著布質纖維不絕如縷的才讓封面還不致脫落,還會像從前那樣一而再的讀它嗎?這樣一部破舊沉厚的闔上之書,仍讓我感覺蓄著風雷,有我還不知道以及永遠不可能知道的某些東西,好像還聽得到遠方隱隱滚動的雷聲。現在它就躺在咖啡館桌上我的手邊,不知道是巧合而已還是有著奇妙的另外原因,我最近幾本書總是結束在這樣天氣轉涼的時日,我無來由的想起這一句歌詞:「時間像開玩笑一樣的過去了。」真的,時間的確像開玩笑一樣的過去了。
——
唐諾,〈信它為真,至少先這樣〉

讀完唐諾的《求劍》之後,才又發現自己漏讀了這一本《眼前》。

以自己遠離古文的狀態來讀這本唐諾所稱的小書,其實是頗感吃力。
正因為每一篇都是長文,書摘的重點也就不易尋找,以下挑選兩個段落,希望還是可以作為閱讀的參考。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694562
眼前
作者:唐諾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5/10/30

《盡頭》之後,唐諾決定寫一本小書,於是在一年內生出了這二十萬字的「讀」《左傳》「想」《左傳》,甚至是與《左傳》人物一起過日子一起思考,憂其憂、樂其樂的寫作,同樣的旁徵博引,依然是政治文學歷史哲學生物學人類學……經典過往與現實當下信手捻來,尤其精彩的是唐諾進入《左傳》人物的內心,寫出其關於家國存亡、情欲流動、權力運作、道德思辨等深邃美麗與幽微的心理機轉:在決定的那一刻,究竟發生了甚麼?以及然後,是否留下遺憾?

作者簡介
唐諾
一九五八年生,台灣宜蘭人,台大歷史系畢業,現從事自由寫作。不是專業球評,早期卻以NBA籃球文章廣為人知。不是專業推理小說評論者,著有「唐諾」風的推理小說導讀。不是專業文字學者,著有《文字的故事》一書,同年囊括國內三大好書獎;《盡頭》獲金鼎獎文學圖書獎。唯一「專業」的頭銜是作家、兼資深讀者,著有《盡頭》、《世間的名字》、《讀者時代》、《閱讀的故事》、《唐諾推理小說導讀選》、《在咖啡館遇見14個作家》等。

Excerpt
〈來想像一個作者〉

[
有關書和作者的一種討論]


這裡,我們倒過頭來問,書是不是需要作者?可不可以也像我們擁有、使用的其他諸多東西一樣,我們從不在意、也不問製成它的工匠是誰?哪裡人?幾歲了?品行德性如何?
事實上,福婁拜差不多就這意思,誰都知道《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布瓦與貝庫歇》等等這幾部小說是他寫的,但福婁拜講:「作者應該完全隱身於他自己的作品後面。」「作者應該讓後代的人以為他並不存在。」這個愈來愈難以執行的忠告,是小說家的一個理想――但恰恰好和我們這裡想做的相反,我們是在一個沒有作者(作者還沒意義或沒有位置、沒著作權主張)的往昔時代裡,找尋一個作者;福婁拜則是在一個作者名字已印好在內容之前、先被看到的近代,要求作者殞退。有關書該不該有作者這個詢問,我們得在這兩個背反想法拉開的空間裡、在這兩端的張力裡來思索。
福婁拜可能是有感而發,有感於什麼如今我們已完全明白了而且更加有感(我們已活在一個滿街是作者、作者擋作品前頭以至於快不需要作品的奇異年代,文學,以及所有的創作性藝術逐漸歸屬於表演業,讀者買書是確認一種關係而不是為著閱讀內容)。但只糾正一個當下現象,一個偏見不代表就是恰當答案的尋獲,福婁拜不只是這樣的人。我也不以為他是抒情的懷念,要召喚或回去某一個已永遠逝去的時代。抒情幾乎完全扯不上福婁拜,福婁拜是個理性、太理性已達冷酷地步的人,不時流露出對人的無比藐視,他同時也正是現代小說史、文學史裡最接近「職人」定義的書寫者。喬哀斯反抒情,但喬哀斯背後猶有他那個宛如一首大抒情詩、激情逆射飛舞引領著暴力的故國愛爾蘭,是對此的一個堅決的抵拒,喬哀斯的冷靜於是讓我們感覺是一個背向的用力轉身,也感覺出他的子然、孤獨和一種深沉靜默的悲苦;福婁拜的反抒情則是他自己很平靜的思維,真要追溯上去不是哪名小說家(比方拉伯雷或塞萬提斯),可能是笛卡兒,那個要我們不斷把觀看思索對象切分到最小單位的哲學家科學家,「福婁拜是支持科學的,正因為科學事事存疑,有所保留,講求方法,謹慎又有人性;他一面厭惡教條主義者、形上學家、以及哲學家。」
福婁拜是極「現代」的,他不會嚮往更早那樣沒單一作者(認識者)、憑藉極不穩定語言添加傳送、任誰都可加入插手的不精確時代,這上頭他和納布可夫很接近,也差不多嚴厲;納布可夫強調文學書寫「科學的精確」,瞧不起「原始」的東西,是福婁拜之後下一個「小說職人」。一定要說福婁拜歸屬於哪一個時代,那必定是——在歐陸,尤其笛卡兒所在的法國,科學曾經是一個終極的理想(形式),或確切的說,應該想辦法讓所有東西都長成科學那樣子,舉凡文學、宗教及其他。離法國不遠處、在現今比利時磨玻璃鏡片維生的史賓諾莎,堅定的相信基督教那樣一個上帝是可以、也應該科學的證明出來並描述出來,成為一個真理或說原理,甚至一個方程式,也就是從此任何地方(空間)任何時代(時間)都不必再爭議、人可以永久從這裡退出來的永恆存在(史賓諾莎還這麼宣稱:「我要像寫立體、平面、線那樣來寫人。」)。如果我們用「一個時代」來說它顯得有點猶豫,那是因為:一、那是一種「離開時代」的主張,試圖尋求一種非時間性的東西,把它從任一個特定時空、從人的歷史抽離出來拯救出來,不讓它遭受人的干擾和汙染,甚至也無須人為它辯護,就像《聖經。約伯記》的上帝,祂懲罰抱怨祂的人,更譴責辯護祂的人;二、當這不再能是一種時代的普遍聲音,這個理想並未因此完全破毀消失,它以某種更深沉的樣式傳遞了下來,像福婁拜這樣的人,恢復了它的源遠流長。
福婁拜,具體的來說,懷想的是作品和人一個正確的順序關係,一種「作品才是主體」這樣很乾淨、很精純、也讓人(從書寫者本人到讀者)可以專注無比的關係;不是懷念一個時代,而是牢記一個道理。然而,作者的位置和角色無可避免的曖昧起來了,他和讀者的區隔也變得模糊,不再只是給予者和接受者這種簡單二分,往往,作者彷彿只是先一步發現、先一步知道的讀者而已,我們都共同面對著某一個「本來就已在那裡」的東西,是的,地心引力本來就有,地球在生命誕生出來之前就已經繞著太陽旋轉不是嗎?普朗克提出量子論前夕,那天下午和他兒子散步,據他兒子的回憶,父親彷彿心事重重,神色還有點憂傷,普朗克低聲跟他說,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我應該已找到一個可以和牛頓相抗衡的東西了。這是驚心動魄的歷史一刻,但物理學界日後卻也說,就算沒有那一天、普朗克不提出來、或根本沒普朗克這個人,不超過一二十年,也必定有另一個了不起的物理學者一樣會提出來。
孔子說他一生述而不作,也是這樣「作者應該完全隱身於自己的作品後面」。是的,一切源遠流長。
乾淨、精純、專注的極致之處,不只做完事的作者本人退場,而是人的消失,是人的可以、以及必須完全剔除。福婁拜寫他最極限的小說《布瓦與貝庫歇》便是一趟人消失、人剔除的發現過程。在書寫之中,福婁拜曾告訴友人,他在寫一部有關「虛無」的小說,但這應該不是原先的企圖,而是一個無可避免的發現,就像書中布瓦和貝庫歇這兩個原本想窮盡人類知識的「神話般人物」,最終只抄寫、不加入意見,成為完全透明掉的人(「布瓦與貝庫歇放棄了理解世界的願望,認命於抄寫員的工作」,注意「放棄」這兩字)。人執行,卻不加進自己(愛因斯坦也無法把自己的存在放進相對論裡);人服膺某個更高的東西,一種規則,或一個真理一個無上命令,而結果已獲取,作品交出來,人也就發現再沒有自己的容身位置了。
福婁拜的說法,其最深處,是某種完美作品的追尋和嚮往。惟完美必須全然靜止(或最多是某個圓周形狀不磨擦不變異的永恆循環),像我們無法想像天堂裡面仍有流動如河、會帶著萬事萬物和人一起流逝衰老的時間;完美也是不存在自由、不存在人個別意志的,違論人精緻細微的情感(這也一直是基督教義一個幾乎無望解除的困擾,人的自由意志乃至於人的意義岌岌可危,這從使徒保羅《羅馬人書》那時就逼在眼前了,只因為他們率先創造出一個完美的上帝。……

……

完美遙不可及,但在每個具體的領域或工作裡,實際上發生的卻是,完美來得太快太早並從此無事可做了,因此人感覺寂寞。就像福婁拜寫《布瓦與貝庫歇》,一部小說的書寫時間就抵達終點了。波赫士因此勸人不必有想寫成完美作品的想法,因為那通常只是退怯和刪除,只是避免犯錯而已……

……

所以,為《左傳》重新想像一個作者,把這個人加回去,並不是重複一次千年前人們做過的事,而是在聽懂福婁拜「作者應該完全隱身於作品後頭」這句話之後做的;也不為著息事甯人,而是思維重開,有點像耶穌當年騎驢入耶路撒冷,不是為著和平,而是會起刀兵的。
「把人加回去」,這才是我們所面對的這個世界其真實樣貌,是人一直以來而且愈來愈清楚的處境;文學和歷史,有它們各自能做的事,也比物理學數學更多,並非只是「準確度稍差的科學」,那終歸只是退怯和避免犯錯。這其實也是海德格做的事,把人加回去,令人目眩神迷——但我一直不認為海德格有那麼特別、那麼難懂。他意識到類似的東西,他是用我們或者不很熟悉的語言,重新思索這些我們其實也已經想了不少的東西。
把人加回去,這裡還貪心的再多加一個,也就是《左傳》作者這個過去不被放入書裡的人,再多內折一層,也多一個指向遠方的新向度。一部史書,從來就不是一個「事實倉庫」、置放著誰來看都一樣的一堆事實而已;歷史記述,或擴而大之,所謂文化,從頭到尾就是人的選擇,不斷選擇記住這人遺忘那人,選擇強調此事忽略那事,這樣的決定,尤其是當下的決定,本來就是那個時代的事實,而且還是一連串的揭露。

[
綻放成花]
……

《左傳》不接手繼續記錄現實、繼續修改往後的魯史版本,而是對孔子已完結的那一春秋版本(已成為一本書)的一次重新閱讀、學習、回想並思索,這於是在孔子原來修史的基本心志之上,再加進一層當下的處境變化;或者我們這麼說,在原來的孔子春秋版本裡,孔子只是書寫者,但在《左傳》裡,孔子同時也是書裡頭的一個人物,同樣被觀看被回憶被再思索,他的一生,包括作為和主張,同樣回到這兩百四十二年裡面,同樣是這一急劇消逝時代的一部分。這也使得《左傳》不僅僅是孔子春秋版本的一個解釋而已,也許它本來只想這樣,但《左傳》綻放成花,有著原春秋版本並未展開來的花瓣也似層次,而且具體起來。還記得本雅明(談卡夫卡的寓言到小說)的漂亮說法嗎?展開的方式有兩種:一種像孩子把摺好的紙船打開來,恢復成一張紙,這是《公羊傳》和
《穀梁傳》;另一種是花蕾,它綻放成花,這則是《左傳》。
《左傳》讓一個小國家的國史成為天下史,春秋這個魯史名字也升級成為一個時代的命名暨其分割方式,這兩百四十二年從時間大河中獨立出來。但日後繼續記錄下去的那個官方魯史呢?誰知道或關心過它哪裡去了呢?「 我不以為這是戰火云云的緣故,這是日後中國歷史做出的正確判決,了不起只是戰火先一步完成了它而已。日後,那必定是一部昆德拉所說「只配讓人遺忘」的記錄,記錄著往後只配讓人遺忘的那個現實魯國。如果可以,我自己倒很有興趣讀它,理由是,因為孔子作春秋,而一本沒有孔子、未經修改且自此分歧的魯史,比對起來是很有意思的。
一個有著大靈魂的小身體,現實來說並非祝福,生於活於這樣的國家是辛苦的,或許還是不幸的危險的——我自己是從過去幾十年的台灣明確知道,或者說看到。這像人同時有兩個裂解的、不斷拉扯不易和解的目標,逐二兔不得一兔,在每一件具體的事物上都不免矛盾衝突,也難以分配它極有限的資源和人力;人熱切注視著太多遙不可及的東西,而又不真的是它可擁有以及可實踐的,倒是因此一再錯失掉現實稍縱即逝的時機和可能(就實際的比較一下台灣和新加坡吧);這甚至不當的把人帶進他玩不起的大遊戲之中,忘記了自身的微小和脆弱云云。大概就只有這一點,那就是人(被迫)想得多想得更深沉而複雜,人超過了他的現實,遂利於書寫;而且因為多是種種難以實踐、化不了事實的思維,所以特別有利於文學書寫。大約有個好幾十年時光,台灣的文學書寫成果,現在事過境遷回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近乎奇蹟,尤其考慮它的人口數目、它的土地大小、它的客觀時空所在和條件(邊緣彈丸之島,沒稍長的歷史又發展起步非常晚,一切如無中生有)、以及現實裡它真的發生過的事(幾乎什麼夠分量的事都沒發生,沒戰亂、沒大型天災人禍,甚至很快連瘟疫飢餓貧窮都沒了,「我承認我不曾歷經滄桑」,借用一下大陸年輕作家蔣方舟的書名),考慮這每一樣都不足以撐起也不足以說明這樣數量和水準的精采小說成績,以及五到七那一個現代詩「盛世」(極其可能就是華文世界現代詩空前還絕後的高峰),是的,憑藉的當然不是經驗,而是不斷焚燒著的大靈魂。文學書寫果真是不祥之事沒錯,還好這個太巨大而且沉重不堪的靈魂離開了,託天之幸這次它大概是永永遠遠離開台灣了。
後來的魯國也是這樣嗎?人們發現自己變得輕鬆、舒服而且實際。
《左傳》作者,我們想像一個這樣的書寫者,背向著當時這一個魯國,也背向著那即將到來的不同未來,他不大像是那個長壽不死的職業史官左丘明,但其實這無妨,即使他仍叫左丘明,依然芬芳。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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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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