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Excerpt:胡適的《四十自述》
2023/07/13 05:50:33瀏覽276|回應0|推薦5
Excerpt胡適的《四十自述

我母親管束我最嚴,她是慈母兼任嚴父。但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罵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錯了事,她只對我一望,我看見了她的嚴厲眼光,就嚇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眼醒時才教訓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靜時,關了房門,先責備我,然後行罰,或罰跪,或擰我的肉。無論怎樣重罰,總不許我哭出聲音來。她教訓兒子不是借此出氣叫別人聽的。
有一個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飯,在門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單背心。這時候我母親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來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說:「穿上吧,涼了。」我隨口回答:「娘(涼)什麼!老子都不老呀。」我剛說了這句話,一抬頭,看見母親從家裏走出,我趕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聽見這句輕薄的話了。晚上人靜後,她罰我跪下,重重的責罰了一頓。她說:「你沒了老子,是多麼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她氣的坐着發抖,也不許我上床去睡。我跪着哭,用手擦眼淚,不知擦進了什麼微菌,後來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醫來醫去,總醫不好。我母親心裏又悔又急,聽說眼翳可以用舌頭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眞用舌頭舔我的病眼。這是我的最師,我的慈母。
——
胡適,〈九年的家鄉教育〉

儘管學生時代國文課本的記憶已經非常遙遠,但一看到胡適在《四十自述》提到「母親的教誨」的片段,記憶就從模糊漸漸變得清晰。

胡適的這本《四十自述》是學生時代不曾想要延伸閱讀的書本,是否該感到可惜?然而,遲至今日,自己確實想要選擇閱讀,或許才更有意義吧!


書名:四十自述
編者:胡適
出版社:遠流
出版日期:1986/6/30

Excerpt
〈九年的家鄉教育〉

我生在光緒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一八九一年十二月十七),那時候我家寄住在上海大東門外。我九生後兩個月,我父親被臺灣巡撫邵友濂奏調往臺灣;江蘇巡撫奏請免調,沒有效果。我父親於十八年二月底到臺灣,我母親和我搬到川沙住了一年。十九年(一八九三)二月二十六日我們一家(我母,四叔介如,二哥嗣框,三哥嗣耗)也從上海到臺灣。我們在臺南住了十個月。十九年六月,我父親做臺東直隸州知州,兼統鎭海後軍各管。臺東是新設的州,一切草創,故我父不帶家眷去。到十九年十二月十四日,我們才到臺東。我們在臺東住了整一年。
甲午(一八九四)中日戰事開始,臺灣也在備戰的區域,恰好介如四叔來臺灣,我父親便托他把家眷送同徽州故鄉,只留二哥嗣秬跟着他在臺東。我們於乙未年(一八九五)正月離開臺灣,二月初十日從上海起程回績溪故鄉。
那年四月,中日和議成,把臺灣割讓給日本。臺灣紳民反對割臺,要求巡撫唐景崧堅守。唐景崧請西洋各國出來干渉,各國不允。臺人公請唐爲臺灣民主國大總統,幫辦軍務劉永福為主軍大總統。我父親在臺東辦後山的防務,電報已不通,的源已斷絕。那時他已得脚氣病,左脚已不能行動。他守到閏五月初三日,始離開後山。到安平時,劉永福苦苦留他幫忙,不肯放行。到六月廿五日,他雙脚都不能動了,劉永福始放他行。六月廿八日到厦門,手足俱不能動了。七月初三日他死在厦門,成為東亞第一個民主國的一個犧牲者!
這時候我只有三歲零八個月。我彷彿記得我父死信到家時,我母親正在家中老屋的前堂,她坐在房門口的椅子上。她聽見讀信人讀到我父親的死信,身子往後一倒,連椅子倒在房門檻上。東邊房門口坐的珍伯母也放聲大哭起來。一時滿屋都是哭聲,我只覺得天地都翻覆了!我只彷彿記得這一點悽慘的情狀,其餘都不記得了。

……



當我九歲時,有一天我在四叔家東邊小屋裏玩耍。這小屋前面是我們的學堂,後邊有一間臥房,有客來便住在這裏。這一天沒有課,我偶然走進那臥房裏去,偶然看見桌子下一隻美孚煤油板箱裏的廢紙堆中露出一本破書。我偶然檢起了這本書,兩頭都被老鼠咬壞了,書面也扯破了。但這一本破書忽然爲我開關了一個新天地,忽然在我的兒童生活史上打開了一個新鮮的世界!
這本破書原來是一本小字木板的《第五才子》,我記得很清楚,開始便是「李逵打死殷天錫」一回。我在戲臺上早已認得李逵是誰了,便站在那隻美孚破板箱邊,把這本《水滸傳》殘本一口氣看完了。不看尙可,看了之後,我的心裏很不好過:這一本的前面是些什麼?後面是些什麼?這兩個問題,我都不能回答,卻最急要一個回答。
我拿了這本書去尋我的五叔?因為他最會「說笑話」(「說笑話」就是「講故事」,小說書叫做「笑話書」),應該有這種笑話書。不料五叔竟沒有這書,他叫我去尋守煥哥。守煥哥說,「我沒有《第五才子》,我替你去借一部;我家中有部《第一才子》,你先拿去看,好吧?」《第一才子》便是《三國演義》,他很鄭重的捧出來,我很高興的捧回去。
後來我居然得着《水滸傳》全部。《三國演義》也看完了。從此以後,我到處去借小說看。五叔,守煥哥,都幫了我不少的忙。三姊夫(周紹瑾)在上海鄉間周浦開店,他吸鴉片烟,最愛看小說書,帶了不少回家鄉;他每到我家來,總帶些《正德皇帝下江南》《七劍十三俠》一類的書來送給我。這是我自己收藏小說的起點。我的大哥(嗣稼)最不長進,也是吃鴉片烟的,但鴉片烟燈是和小說書常作伴的,——五叔,守焕哥,三姊夫都是吸鴉片烟的,——所以他也有一些小說書。大嫂認得一些字。嫁粧裏帶來了好幾種彈詞小說,如《雙珠鳳》之類。這些書不久都成了我的藏書的一部分。
三哥在家鄉時多;他同二哥都進過梅溪書院,都做過南洋公學的師範生,舊學都有根柢,故三哥看小說很有選擇。我在他書架上只尋得三部小說:一部《紅樓夢》,一部《儒林外史》,一部《聊齋志異》。二哥有一次同家,帶了一部新譯出的《經國美談》,講的是希臘的愛國志士的故事,是日本人做的。這是我讀外國小說的第一步。
幫助我借小說最出力的是族叔近仁,就是民國十二年和顧頡剛先生討論古史的胡菫人。他比我大幾歲,已「開筆」做文章了。十幾歲就考取了秀才。我同他不同學堂,但常常相見,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天才很高,也肯用功,讀書比我多,家中也頗有藏書。他看過的小說,常借給我看。我借到的小說,也常借給他看。我們兩人各有一個小手摺,把看過的小說都記在上面,時時交換比較,看誰看的書多。這兩個摺子後來都不見了,但我記得離開家鄉時,我的摺子上好像已有了三十多部小說了。
五十這裏所謂「小說」,包括彈詞,傳奇,以及筆記小說在內。《雙珠鳳》在內,《琵琶記》也在内;《聊齋》《夜雨秋燈錄》《夜譚隨錄》《蘭苕館外史》《寄園寄所寄》《虞初新志》等等也在內。從《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五虎平西》《粉粧樓》一類最無意義的小說,到《紅樓夢》和《儒林外史》一類的第一流作品,這裏面的程度已是天懸地隔了。我到離開家鄉時,還不能了解《紅樓夢》和《儒林外史》的好處。但這一大類都是白話小說,我在不知不覺之中得了不少的白話散文的訓練,在十幾年後於我很有用處。
……


〈從拜神到無神〉



紛紛歌舞賽蛇蟲,
酒醴牲牢告潔豐。
果有神靈來護佑,
天寒何故不臨工?

這是我父親在鄭州辦河工時(光緒十四年,一八八八)做的十首「鄉工合龍紀事詩」的一首。他自己有註道:

霜雪既降,凡俗所謂「大手」「將軍」化身臨工者,皆绝跡不復見矣。

「大王」「將軍」都是祀典裏的河神;河工區域內的水蛇蝦蟆往往被認爲大王或將軍的化身,往往享受最隆重的祠祭禮拜。河工是何等大事,而國家的治河官吏不能不向水蛇蝦蟆磕頭乞憐,眞是一個民族的最大恥辱。我父親這首詩不但公然指斥這種迷信,並且用了一個很淺近的證據,證明這種迷信的荒誕可笑。這一點最可表現我父親的思想的傾向。
我父親不會受過近世自然科學的洗禮,但他很受了程頤朱熹一系的理學的影響。理學家因襲了古代的自然主義的宇宙觀,用「氣」和「理」兩個基本觀念來解釋宇宙,敢說「天即理也」,「鬼神者,二氣(陰陽)之長能也」。這種思想,雖有不徹底的地方,很可以破除不少的迷信。況且程朱一系極力提倡「格物窮理」,教人「即物而窮其理」,這就是近世科學的態度。我父親做的「原學」,開端便說:

天地氳氤,萬物化生。

這是採納了理學家的自然主義的宇宙觀。他做的「學為人詩」的結論是:

為人之道,非有他術:
窮理致知,反躬踐實,
罷勉於學,守道勿失。

這是接受了程朱一系格物窮理的治學態度。
……


我母親盼望我讀書成名,所以常常叮嘱我每天要拜孔夫子。禹臣先生學堂壁上掛着一幅珠印石刻的吳道子畫的孔子像,我們每晚放學時總得對他拜一個揖。我到大姊家去拜年,看見了外甥章硯香(比我大幾歲)供着一個孔夫子神龕,是用大紙匣子做的,用紅紙剪的神位,用火柴盒子做的祭桌,桌子上貼着金紙剪的香爐燭臺和供獻,神龕外邊貼着許多紅紙金紙的聖廟匾額對聯,寫着「德配天地,道冠古今」一類的句子。我看了這神龕,心裏好生羨慕,同到家裏,也造了一座小聖廟。我在家中尋到了一隻燕窩匣子,做了聖廟大庭;又把匣子中間挖空一方塊,用一隻午時茶小匣子糊上去,做了聖廟的内堂,堂上也般了祭桌,神位,香爐,燭臺等等。我在兩廂又添設了顔淵子路一班聖門弟子的神位,也都有小祭桌。我借得了一部《聯語類編》,鈔出了許多聖廟聯匾句子,都用金銀錫箔做成匾對,請近仁叔寫了貼上。這一座孔廟很費了我不少的心思。我母親見我這樣敬禮孔夫子,她十分高興,給我一張小桌子專供這神龕,並且給我一個銅香爐;每逢初一和十五,她總教我焚香敬禮。
這座小聖廟,因為我母親的加意保存,到我二十七歲從外國回家時,還不會毀壞。但我的宗敎虔誠卻早已摧毀破壞了。我在十一二歲時便已變成了一個無神論者。


有一天,我正在溫習朱子的《小學》,念到了一段司馬溫公的家訓,其中有論地獄的話,說:

形既朽減,神亦飄散,雖有剉燒舂磨,亦無所施。……

我重讀了這幾句話,忽然高興的直跳起來。《目連救母》《玉歷鈔傳》等書裏的地獄慘狀,都呈現在我眼前,但我覺得都不怕了。放焰口的和尙陳設在祭壇上的十殿閻王的畫像,和十八層地獄的種種牛頭馬面用鋼叉把罪人叉上刀山,叉下油鍋,抛下奈何橋下去喂餓狗毒蛇,——這種種慘狀也都呈現在我跟前。但我現在覺得都不怕永。我再三念這句話:「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雖有剉燒舂磨,亦無所施。」我心裏很高興,眞像地藏王菩薩把錫杖一指,打開地獄門了。
這件事我記不清在那一年了,大概在十一歲時。這時候,我已能夠自己看古文書了。禹臣先生教我看《綱鑑易知錄》,後來又教我改看《御批通鑑輯覽》。《易知錄》有句讀,故我不覺喫力。《通鑑輯覽》須我自己用硃筆點讀,故讀的很遲緩。有一次二哥從上海回來,見我看《御批通鑑輯覽》,他不贊成;他對禹臣先生說,不如看《資治通鑑》。於是我就點讀《資治通鑑》了。這是我研究中國史的第一步。我不久便很喜歡這一類的歷史書,並且感覺朝代帝王年號的難記,就想編一部「歷代帝王年號歌訣」!近仁叔很鼓勵我做此事,我眞動手編這部七字句的歷史歌訣了。此稿已遺失了,我已不記得這件野心工作編到了那一朝代。但這也可算是我的「整理國故」的破土工作。可是誰也想不到司馬光的《資治通鑑》竟會大大的影響我的宗敎信仰,竟會使我變成一個無神論者。
有一天,我讀到《資治通鑑》第一百三十六卷,中有一段記范縝(齊梁時代人,死時的在西曆五一年)反對佛教的故事,說:

縝著《神滅論》,以為「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也。神之於形,猶利之於刀。未開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哉?」此論出,朝野諠譁,難之,終不能屈。

我先已讀司馬光論地獄的話了,所以我讀了這一段議論,覺得非常明白,非常有理。司馬光的話教我不信地獄,范縝的話使我更進一步,就走上了無鬼神的路。范縝用了一個譬喩,說形和神的關係就像刀子和刀口的鋒利一樣;沒有刀子,便沒有刀子的「快」了;那麼,沒有形體,還能有神魂嗎?這個譬喩是很淺顯的,恰恰合一個初開知識的小孩子的程度,所以我越想越覺得范縝說的有道理。司馬光引了這三十五個字的《神滅論》,居然把我腦子裏的無數鬼神都趕跑了。從此以後,我不知不覺的成了一個無鬼無神的人。
我那時並不知道范縝的《神滅論》全文載在《梁書》(卷四八)裏,也不知道當時許多人駁他的文章保存在《弘明集》裏。我只讀了這三十五個字,就換了一個人。大概司馬光也受了范縝的影響,所以有「形既朽滅,神亦飄散」的議論;大概他感謝范縝,故他編《通鑑》時,硬把《神滅論》摘了最精采的一段,挿入他的不朽的歷史裏。他決想不到,八百年後這三十五個字竟感悟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竟影響了他一生的思想。
……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le14nov&aid=1795738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