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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巫寧坤的《孤琴》
2023/07/07 04:45:33瀏覽118|回應0|推薦4
Excerpt寧坤孤琴

之子期宿來,孤琴候蘿徑
——
孟浩然

孤琴!原來這就叫孤琴。我立即發現這正是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一個人在冬眠中找到的孤獨只是在逃避世界和作為社會動物的自身。真正重要的是達到這樣的心態:身在「眾生要承受的萬千劫難」之中,仍能彈奏孤琴。
——
巫寧坤,〈前言〉

讀過巫寧坤的《一滴淚》之後,再來讀這本《孤琴》,那樣沈重的感覺似乎有所轉變,然而並非讓人感到輕鬆而是更加無奈吧?

事實上,他所緬懷追思的每一位師長,甚至再次回憶他個人遭遇,又如何能雲淡風輕的掠過勞改、文革的各種磨難?

而曾經The Great Gatsby被視為是腐蝕人心的資產階級讀物而讓他遭受指控;沒想到文革過後,卻又受邀翻譯這本小說。

命運造化,或是人生的荒謬存在,莫過於此吧⋯⋯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413943
孤琴
作者:巫寧坤
出版社:允晨文化
出版日期:2008/09/01

內容簡介
巫寧坤先生繼《一滴淚》之後,將他多年來所寫的散篇文章集結成《孤琴》一書。這兩部書恰好經緯相錯,交織成文。《一滴淚》是「經」,提供了一個連續不斷的完整敘事;《孤琴》是「緯」,將敘事中某些極重要但只能一掃而過的快速鏡頭加以放大,使我們可以觀賞其中的一切曲折。作者在《孤琴》中建造了許多通幽的曲徑,每一條都把讀者帶向《一滴淚》世界的深處。

Excerpt
〈我與費滋傑羅的因緣〉

弗朗西斯·斯各脫·費滋傑羅(Francis Scott Fitzgerald, 1896~1940)的一生是短暫的,他的創作生涯充其量不過二十年,但他卻留下了四部長篇小說和一百六十多篇短篇小說,使他成為二十世紀一位十分傑出的美國小說家。我對費滋傑羅和他的作品並無研究,可是我和《了不起的蓋茨比》(*台灣譯名為《大亨小傳》) 卻有過一段陰差陽錯的「因緣」。
一九五一年夏,我應北京燕京大學之聘,從芝加哥大學回國任教。行李裏除了幾件舊衣服,一架手提打字機,主要都是從讀大學到研究院積累下來的幾百本英文書刊。八月中到校,九月一日上課,我教的是英語專業四年級兩門課。班上有些學生對我這個不遠萬里從「美帝」來歸的青年教授感到好奇,不時來串門兒聊天兒,也有借書看的。我生就一張沒遮攔的大嘴巴,聊起天兒來,天南地北,文學、政治,無所不談。至於借書,學生肯讀我就高興,想看甚麼自己到書架上去挑選,連招呼也不用打。
十二月間,「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就在全國高等學府鑼鼓開場了。運動一打響,全校停課,中共北京市委派工作組進駐燕園,領導運動,校長靠邊站。鬥爭矛頭先指向校長、院長、系主任,然後是各系教授、副教授,人人當眾作「自我批評」,還要接受學生批判,搞「人人過關」。一時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西語系以「資產階級思想」泛濫聞名,系主任和幾位老教授當著全系師生作檢討,個個把自己罵得一無是處,痛哭流涕,彷彿犯了甚麼滔天大罪。輪到我上場那天,我也如法炮製,把自己痛罵了一番。不料我的話音剛落,一個英語二年級姓李的男生跳了起來,一手指著書的封皮,義正辭嚴地質問我:「你從美帝帶回這種下流壞書,腐蝕新中國青年,平日在談話中經常散布資產階級思想,居心何在?」我伸頭仔細一看,書的封皮上畫著一只手,指甲塗得猩紅,手裏舉著一杯香檳。原來是一本破舊的袖珍本《了不起的蓋茨比》(The Great Gatsby),是我班上一個男生借去的。我倒抽了一口涼氣,心裏想:「我承認我的思想落後,但是要我把費滋傑羅的傑作扔進垃圾堆,那還辦不到呢。」
我的「思想改造」有如逆水行舟,外部壓力越大,我越要求獨立思考,終於中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陽謀」的暗算,打入了另冊,從此多年與西方文學絕緣。妻子受株連,顛沛流離,不管有多艱難困苦,也不忍心把我那幾箱舊書當廢紙賣掉。「文革」浩劫臨頭,全家流放安徽農村,書遭了澇災。天一放晴,我倆把紙板箱一個一個打開,把書攤在茅屋門口晾曬,發現那本破舊的《了不起的蓋茨比》雖久經患難,卻有點不服老的神態。
「文革」過後,我重返北京任教,時隔不久,忽然接到《世界文學》月刊編輯來信,要我盡快將《了不起的蓋茨比》譯成中文。簡直不可思議!「腐蝕新中國青年」的黑鍋,我背了將近三十年,怎麼偏偏會找到我來翻譯這本「下流壞書」?莫不是命運的嘲弄,還是費滋傑羅顯靈,責成我為他「平反」,還他一個公道?思前想後,我雖自感譯筆粗拙,難以重現他那優美的風格,卻又也無法回避這道義的召喚。十年以後,我用英文寫了一本回憶錄,自然把這段公案寫了進去。書於九三年在美國出版後,陸續收到許多讀者來信,其中有一位是曾在紐約百老匯舞台和好萊塢銀幕上活躍過的女明星,她在來信中特別提到這個情節,接著寫道:

我認識他。三十年代期間,我是個演員,住在好萊塢一家名叫「真主花園」的旅館,許多來做短期工作的作家和演員住在那兒。斯各脱,费滋傑羅那副愁苦的面容是我平生所僅見。他那悲惨的處境刻劃在他脸上,流露在他聲音裡。我是在餐廳裏結識他的。那天我一個人正在看雷格蒙的小說《農民》,有個人在我身旁彎下身子說:「你幹麼要看這本波蘭式的《亂世佳人》?我回答說:因為是我的朋友納特.福柏推薦的,我也非常愛看。」他聽了嗤地一笑,又搖搖頭,彷彿我無可救藥了。我問他:「那你推薦甚麼呢?」他說:
「哦,最優秀的作家斯各脱.費滋傑羅的任何東西。」

我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彷彿《蓋茨比》的作者又一次顯靈,可惜「蕭條異代不同時」,我只能高山仰止,心嚮往之了。
但是,故事並沒到此為止。馬里蘭州洛克維爾市有一座聖瑪利天主教堂,離我們在維州的住處不遠,這座小教堂建於一八一七年,建築古樸莊嚴。每逢主日,一位中國神父在那裏爲華人教友做彌撒。去年八月二十日上午,我陪妻子去那裏望主日彌撒。我送妻子進堂以後,獨自出來在陽光下漫步,心曠神怡。不知不覺間,逛入了教堂邊上的墓園,心裏默頌起英國詩人格雷的《墓園輓歌》,又感到無端的惆悵,神思恍惚。突如其來地,一個高大的身影從一塊墓碑前面冒了出來,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誰?」定神一看,原來是一位衣著整齊的中年白人男子,我舒了一口氣。他沒理會我的問題,卻指著墓碑說:「最優秀的美國作家!」我低頭一看,毫無雕飾的石碑上刻著:

Francis Scott Fitzgerald

September 24, 1896—December 21, 1940
Zelda Sayre
July 24, 1900—March 10, 1948

這眞是千載難逢的奇緣!四十四年前,他在萬里之外的異國和我一道蒙冤受難。
今天,我無意之中竟然又有幸在萬里他鄉邂逅他的陰靈。這是一片很不起眼的墓地,費氏家族的幾座墓佔了其中一小塊地方,沒有樹木,沒有花草。這裏既沒有倫敦威斯敏斯特教堂詩人墓地的莊嚴肅穆,也沒有米蘭大教堂的瑰麗堂皇。想當初,一個不甘寂寞的金髮少年,夢想憑自己的錦繡才華,營造一座金碧輝煌的地上天堂,享盡人間賞心樂事。曾幾何時,貧病交迫,夢碎酒醒,他身不由己來到這個角落安息,和他的紅粉佳人分享一坏黃土和永恆的寂寞。墓園幾步之外就是一條大路,日日夜夜奔馳著川流不息的車輛,萬萬千千的匆匆過客中有幾人會在這裏「解鞍稍駐征程」,徘徊憑弔一下這位「美國夢」的化身和「爵士樂時代」的史詩大師?也罷,永遠擺脫了名疆利鎖,超越了生與死的磨難,費滋傑羅有福了,他將以他的不朽詩篇彪炳千秋。
時已正午,彌撒完了,妻子走出教堂,看到我在墓地躑躅,遠遠地喊道:「你不怕中暑嗎?」我指著墓碑說:「又碰上老朋友啦。」她感到詫異,走到墓碑跟前一看,笑著說:「這大概可說是陰魂不散吧。我望了一臺彌撒,你竟然又有一次「幽會」。明年是他的百年誕辰,咱們帶一束鮮花,來安慰他的英靈吧。」我又指著墓碑前地面上一塊碑石,上面鐫刻著《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最後一句:

於是我們奮力向前划,逆流而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進入過去。

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


一九九六年二月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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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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