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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吳明益的《蝶道》
2014/07/17 13:08:13瀏覽1363|回應0|推薦10

Excerpt:吳明益的《蝶道》

從《迷蝶誌》帶著飛翔的眼神前往《蝶道》。
其實我們可以明顯感受到在書寫的字裡行間,吳明益展現出更從容的行止、更自由的思考線條。
特別是厚達 47 頁的〈行書〉,彷彿我們也一同馳騁在北宜、東海岸、南橫的路途上,見證他那自我嘲弄之旅。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462657
蝶道(修訂版)
作者: 吳明益
出版社:二魚文化
出版日期:2010/03/08
語言:繁體中文


  《蝶道》是吳明益繼《迷蝶誌》後,持續以各種模式的書寫來探觸自然、放馳想像,思考環境倫理的創作。從上卷「六識」到下卷「行書」,作者藉長篇散文來結構自然與人文的隱性聯繫,以手繪反芻觀察,用攝影凝視經驗。
  而「蝶道」的賦名,既是生物學上蝶飛行時在空中釋放氣味所形成的隱形之路,也是關於蝶的種種言說,或者,也可以說是意圖通往內心「野性保留區」,那條尚在磨合、摸索、宛如活物的──與自然的相處之「道」。


Excerpt
行書

當我跟你說準備騎自行車環島時,我已知道那驚訝裡必然容存著明瞭的體諒。就像無法抵擋紫斑蝶南飛的沉默召喚一樣,我必須循環式地離棄在論文、書堆、情感裡疲憊的軀殼,神魂出竅。
先前載我穿越北橫的自行車年初才失竊,新的登山自行車在出發前幾天才組好,我把它命名為「麥哲倫」,倒不全然因為葡萄牙航海家麥哲倫的緣故,而是因為珠光鳳蝶。我一向著迷於珠光鳳蝶,那綢絨般的深邃黑色前翅,與多數時間反射黃色光,部分角度訴說著藍綠祕密光澤的後翅。
1519
年,麥哲倫率領一支由五艘帆船兩百六十六人組成的探險隊,帶著尋找香料群島與傳播基督教真理的信念從西班牙塞維利亞港起航。船隊渡過大西洋到達南美洲火地島,在15201128日穿過智利南方,南緯五十二度的海峽。日後這個峽灣遂以麥哲倫為名。離開海峽後,船隊在海上缺糧斷炊,卻出奇幸運地在一百一十天的航行裡未遭遇暴風雨,於是船員們將這片海洋命名為太平洋。太平洋並非沒有暴風雨而被稱為太平洋,而是因為一艘船幸運地沒遭遇到暴風雨,船隊上的眼只看到了一條航線上的海,只接到暴雨中的一滴雨,只聽見了上帝打鼾時千萬分之一個呼吸。
……

只剩下維多利亞號的麥哲倫船隊仍然繼續前進,取道南非駛抵西班牙,在152296日返回西班牙塞維利亞港,完成了歷時三年的環球航行,兩百七十五名水手,只有十八人返鄉。
於是,地球在人類的概念裡由方變圓了。
珠光鳳蝶屬於 Troides 屬,這屬的蝶種在英文俗名中被稱為鳥翼蝶 (Birdwing Butterfly) 跟著名的牙買加鳳蝶一樣,她們飛行時龐大的翅翼極易被誤認為鳥。而零散分布於菲律賓群島的珠光鳳蝶的學名賦名,或者和麥哲倫的發現、勇氣與死亡之航有關。她的種名,似乎就是麥哲倫 (Ferdinand Magellan, 1480-1521) 的拉丁化。陰黯深沉如地獄的無盡太平洋,燦爛憤怒陽光下閃現著天堂之色的飛行珍珠,循著丁香的嗅覺路徑、手持聖經興懷疑航向湮漫大海的船隊,分布最北限的「人之島」(達悟人稱蘭嶼為「人之島」) 上沉默演化的麥哲倫之蝶:航行與飛行,尋找與回歸,奔走與終結。
……
2002
1210日凌晨五點,麥哲倫和我出發。後行李袋裡有一架 NIKON FM3A、一架 FMZ50 mm 24 mm 鏡頭、防寒與替換衣物、1989 年劉開設計的筆記本、筆兩支(紅黑各一)、備胎兩條、工具組、睡袋、補充熱量的巧克力、臺灣地圖,以及白芮兒瑪克罕 (Beryl Markham) 的《夜航西飛》(West with the Night)
就從永和的住處起筆,我的行書。城市亮著路燈,絲毫沒有睡意,我騎上麥哲倫,三十分鐘後到達新店。登上北宜之前,在新店溪下的橋頭稍事休息,看著逐漸醒來的天空。溪水在這個過彎步調慢了下來,光線在水分子間衝撞迴盪,冷色調與暖色調像不同比重的液體,靜待時間調配,那光愈來愈暖,逐漸把城市從凍僵的夢裡暖醒。我和「麥哲倫」被夜與初陽、溪流與山、車聲與水聲包圍,感受著時間改變著空氣與色彩,與逐漸流失的寂靜感。
……
即使只是站在路旁觀望,我仍然流了一身的汗,東海岸好像特別接近太陽似的。我在筆記上記下片段,希望回去都市以後,此刻的思考尚能以文字解凍還原,能留下汗味,仍然陽光,具有速度,我突然想到,也許可以把這次旅行的記錄叫做「行書」,在「麥哲倫」上航行時逐漸成形的,匆促的、流動的、即興的書寫與給你的書信。
抬起頭,一隻石墻蝶像無電力狀態下的薄岩片往海岸飄去。
……
海岸山脈與台灣島的相接,地質學家歸諸板塊的流動,有信仰的人可能就會說是造物主的意旨。你記得嗎?我在一篇叫做〈想起那個么兩參〉的小說裡寫說:上帝的意旨如蝴蝶的飛行。
我在這裡撥了電話給你。你聽得到海浪嗎?那聲音裡頭隱藏著讓這兩個板塊最終相遇的力量。板塊仍在推擠,力量仍在湧動,魚仍在泅泳,黑潮與親潮仍在相遇,海閃著亮光,山冒出五節芒,岩石擠壓成痛苦的紋理。
你在歐亞大陸板塊上,透過電波以聲波敲擊在菲律賓海板塊上的我的鼓膜,聲音被海浪與記憶切割、續續斷斷。多休息一下再出發吧,你說。我關掉手機,望著彷彿可以收納並寬恕所有靈魂的海,右膝的疼痛突然清醒起來。
……
緣海滑行與攀騎山脈截然不同,自行車永遠沒辦法真正「騎進」海,海只是以她的呼吸與氣味陪伴你,以洋流和風的韻律,鼓噪著鹹苦滋味的浪的節奏,一拍一退地提醒你踏踩的速率。山則讓你「進入」,但他輕視你,摧折同時磨修你的皺魂,留下酸痛的膝蓋與缺氧的肺泡,不過山也賜給你視野——大冠鷲的、山羌的、蝴蝶的,祖先的。但你永遠不能說懂山,這是一句大誇大的話。即使是自稱「經常上山」的人,停留在山裡的時間也遠比一隻巨嘴鴉來得短,甚至,比一叢夏日盛開的黃莞來得短。
……
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對於許多善於行走的登山人、博物學家、自然觀察者來說,六百公里不過像打盹,但對我這個都市子民來說則不然。這是一次嘲弄自己浮誇性格、削減自大體積、認清衰弱體能,蔑視意志、重審知識、都市、學院經驗的行旅。自然有一種冰冷的穿透力,她讓每個投身其中的人更了解自己——感到自己卑微,卻不卑賤。
……
寫〈行書〉時我反反覆覆翻閱著旅行筆記——散布著每處停留的高度、時程、速率、地名、距離,與潦草想像。我想我必須趁早書寫,攤開紙,趁還有酸痛感的時候。
我的行書,以大拇指的酸痛形式存在。旅程裡的每一段路途,有的被記在筆記本裡,有的夾藏在腦葉的某處,更多像喝過的飲料鋁罐,被遺棄、壓縮,等待消融。山會忘記我與「麥哲倫」,山要記憶的事太多了,它不會意圖阻擋改變。曾經被「麥哲倫」的胎紋濺到一旁的石礫就被濺到一旁了,被帶回來的泥土就不再是山的一部分,山只會改變,不會記住,更不會回憶。
回憶只會在我腦細胞裡繁殖,時光閃過語言區,透過神經指揮肌肉化為文字,然後有一天細胞死亡。遺忘。書寫是記憶的骨灰甕,時間的墓碑。你閱讀,我知道你在閱讀(你在閱讀嗎?),閱讀不含熱量,不會長贅肉,閱讀只會蒸發水分,改變情緒的河道,或讓靈魂飛行(就像煙一樣)。然後我們行走,並且成長(或者說衰老了)。

我為衰老而寫,你為衰老而讀。是為行書。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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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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