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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7/17 13:08:13瀏覽1363|回應0|推薦10 | |
Excerpt:吳明益的《蝶道》 於是,地球在人類的概念裡由方變圓了。 珠光鳳蝶屬於 Troides 屬,這屬的蝶種在英文俗名中被稱為鳥翼蝶 (Birdwing Butterfly) 跟著名的牙買加鳳蝶一樣,她們飛行時龐大的翅翼極易被誤認為鳥。而零散分布於菲律賓群島的珠光鳳蝶的學名賦名,或者和麥哲倫的發現、勇氣與死亡之航有關。她的種名,似乎就是麥哲倫 (Ferdinand Magellan, 1480-1521) 的拉丁化。陰黯深沉如地獄的無盡太平洋,燦爛憤怒陽光下閃現著天堂之色的飛行珍珠,循著丁香的嗅覺路徑、手持聖經興懷疑航向湮漫大海的船隊,分布最北限的「人之島」(達悟人稱蘭嶼為「人之島」) 上沉默演化的麥哲倫之蝶:航行與飛行,尋找與回歸,奔走與終結。 …… 2002年12月10日凌晨五點,麥哲倫和我出發。後行李袋裡有一架 NIKON FM3A、一架 FMZ、50 mm 與 24 mm 鏡頭、防寒與替換衣物、1989 年劉開設計的筆記本、筆兩支(紅黑各一)、備胎兩條、工具組、睡袋、補充熱量的巧克力、臺灣地圖,以及白芮兒‧瑪克罕 (Beryl Markham) 的《夜航西飛》(West with the Night)。 就從永和的住處起筆,我的行書。城市亮著路燈,絲毫沒有睡意,我騎上麥哲倫,三十分鐘後到達新店。登上北宜之前,在新店溪下的橋頭稍事休息,看著逐漸醒來的天空。溪水在這個過彎步調慢了下來,光線在水分子間衝撞迴盪,冷色調與暖色調像不同比重的液體,靜待時間調配,那光愈來愈暖,逐漸把城市從凍僵的夢裡暖醒。我和「麥哲倫」被夜與初陽、溪流與山、車聲與水聲包圍,感受著時間改變著空氣與色彩,與逐漸流失的寂靜感。 …… 即使只是站在路旁觀望,我仍然流了一身的汗,東海岸好像特別接近太陽似的。我在筆記上記下片段,希望回去都市以後,此刻的思考尚能以文字解凍還原,能留下汗味,仍然陽光,具有速度,我突然想到,也許可以把這次旅行的記錄叫做「行書」,在「麥哲倫」上航行時逐漸成形的,匆促的、流動的、即興的書寫與給你的書信。 抬起頭,一隻石墻蝶像無電力狀態下的薄岩片往海岸飄去。 …… 海岸山脈與台灣島的相接,地質學家歸諸板塊的流動,有信仰的人可能就會說是造物主的意旨。你記得嗎?我在一篇叫做〈想起那個么兩參〉的小說裡寫說:上帝的意旨如蝴蝶的飛行。 我在這裡撥了電話給你。你聽得到海浪嗎?那聲音裡頭隱藏著讓這兩個板塊最終相遇的力量。板塊仍在推擠,力量仍在湧動,魚仍在泅泳,黑潮與親潮仍在相遇,海閃著亮光,山冒出五節芒,岩石擠壓成痛苦的紋理。 你在歐亞大陸板塊上,透過電波以聲波敲擊在菲律賓海板塊上的我的鼓膜,聲音被海浪與記憶切割、續續斷斷。多休息一下再出發吧,你說。我關掉手機,望著彷彿可以收納並寬恕所有靈魂的海,右膝的疼痛突然清醒起來。 …… 緣海滑行與攀騎山脈截然不同,自行車永遠沒辦法真正「騎進」海,海只是以她的呼吸與氣味陪伴你,以洋流和風的韻律,鼓噪著鹹苦滋味的浪的節奏,一拍一退地提醒你踏踩的速率。山則讓你「進入」,但他輕視你,摧折同時磨修你的皺魂,留下酸痛的膝蓋與缺氧的肺泡,不過山也賜給你視野——大冠鷲的、山羌的、蝴蝶的,祖先的。但你永遠不能說懂山,這是一句大誇大的話。即使是自稱「經常上山」的人,停留在山裡的時間也遠比一隻巨嘴鴉來得短,甚至,比一叢夏日盛開的黃莞來得短。 …… 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對於許多善於行走的登山人、博物學家、自然觀察者來說,六百公里不過像打盹,但對我這個都市子民來說則不然。這是一次嘲弄自己浮誇性格、削減自大體積、認清衰弱體能,蔑視意志、重審知識、都市、學院經驗的行旅。自然有一種冰冷的穿透力,她讓每個投身其中的人更了解自己——感到自己卑微,卻不卑賤。 …… 寫〈行書〉時我反反覆覆翻閱著旅行筆記——散布著每處停留的高度、時程、速率、地名、距離,與潦草想像。我想我必須趁早書寫,攤開紙,趁還有酸痛感的時候。 我的行書,以大拇指的酸痛形式存在。旅程裡的每一段路途,有的被記在筆記本裡,有的夾藏在腦葉的某處,更多像喝過的飲料鋁罐,被遺棄、壓縮,等待消融。山會忘記我與「麥哲倫」,山要記憶的事太多了,它不會意圖阻擋改變。曾經被「麥哲倫」的胎紋濺到一旁的石礫就被濺到一旁了,被帶回來的泥土就不再是山的一部分,山只會改變,不會記住,更不會回憶。 回憶只會在我腦細胞裡繁殖,時光閃過語言區,透過神經指揮肌肉化為文字,然後有一天細胞死亡。遺忘。書寫是記憶的骨灰甕,時間的墓碑。你閱讀,我知道你在閱讀(你在閱讀嗎?),閱讀不含熱量,不會長贅肉,閱讀只會蒸發水分,改變情緒的河道,或讓靈魂飛行(就像煙一樣)。然後我們行走,並且成長(或者說衰老了)。 我為衰老而寫,你為衰老而讀。是為行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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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