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舒爾兹的〈七月之夜〉

步入七月，在夜晚中搖曳生姿的究竟是河邊蔓生的青草？街頭上摩肩擦踵的人群？還是兩眼之間從記憶的牢籠逃脫、魚貫而出的光影？
從小說集《鱷魚街》裡感受到的超現實之夜，在這裡依然迷幻炫目。

作者：布魯諾．舒爾兹 (Bruno Schulz)
譯者：楊向榮

……
那年夏天，我在小城唯一的那家戲院裡打發過若干個夜晚，經常坐到最後一個節目結束後才離去。
從戲院大廳的黑暗中，在光與影的交織中，進入安靜、明澈的休息室，彷彿在某個暴風雨之夜光臨一家小酒館的港灣。
結束了影片異想天開的歷險後，在明亮的休息室裡，你的心跳會平靜下來，遠離那個偉大的悲慘之夜的影響。在那個安全的庇護所裡，時間凝滯不動，燈泡以某種節奏發射著無菌的光波，放映機單調的翻騰決定著這種節奏，售票室的搖搖晃晃維持著這種節奏。
休息室沉浸在深夜的單調中，像最後一列火車開出後的鐵路候車室，有時彷彿如同生命彌留前的背景，彷彿當生命的騷動耗盡之後，其他一切都離去時留下的某種東西。在一張巨大的海報上，阿絲塔‧尼爾森永遠都在蹣跚而行，前額上有一塊死亡的黑色污跡，她嘴巴大張，保持著最後吶喊的剎那間的姿態，她的大眼睛美得出奇，渾若天成。
售票員已經離開這裡回到家很久了。這時她也許正在一張凌亂的床邊忙亂呢，那張床在小屋裡等待著她，像只小船般載著她來到睡眠的黑色瀉湖上，進入複雜的夢幻世界。現在坐在售票室裡的這個人不過是個鬼魂，一個幻影，用那雙疲倦的濃妝豔抹的眼睛盯著空洞的燈，光線無動於衷地掠過她的睫毛，驅散了被燈泡裂成碎片的睡意的金色塵埃。她偶爾對著消防隊那位士官虛弱地笑一笑，這人本身也是真實的空洞之物，戴著閃亮的鋼盔一動不動地斜靠牆壁站著，周圍散發著銀色飾帶和徽章淺淺的光輝。七月的深夜，門上的玻璃配合放映機的節奏和諧地晃動著，但是玻璃上電燈的反光在抗拒著夜晚，堅守著來自無邊彌漫的黑暗庇護所般安全的幻覺。隨之，休息室裡的恍惚終於打破：玻璃門打開，紅色窗帘在統治一切的夜晚的呼吸作用下不斷鼓脹著。
想像一個瘦長贏弱的小學生打開安全港的玻璃門，獨自走進無邊的七月之夜，那會是什麼樣的冒險之舉？他將永遠跋涉無邊夜晚的黑色沼澤和泥悼，還是會在某個早晨出現在一個安全的港口呢？他孤獨的漫遊將需要多少年？
從來沒有人繪製過某個七月之夜的地形圖。它還不曾在一個人內心的宇宙地理學中記載下來。
七月之夜啊！有什麼可以與之相比？怎麼描述它才好呢？我是否應該把它與巨大的黑玫瑰的心蕊相比呢？那數百片紫色花瓣的夢幻覆蓋著我們的黑玫瑰？夜風吹開它毛茸茸的心蕊，在它清香四溢的深處，可以看見俯身張望著我們的星星。
我是否應該把它比作我們半閉的眼皮下面的那個黑色天國，充滿了破碎的斑點、白色的罌粟花種子、星星、火炮、隕石？或者比作一部夜行列車，跟這個世界一樣長，駛過一條無盡的黑色通道。穿過某個七月之夜，彷彿搖搖晃晃地經過一個又一個鋪位，在沉睡的旅客之間，沿著風清氣爽的窄窄的走廊，越過一節節沉悶的車廂。
七月之夜啊！這黃昏的秘密汁液，這生動、專注和移動著的黑暗物質，永不停歇地從混亂中塑造出有形的事物，同時又迅速排斥著每一種形狀。沿著夢遊者行走的道路，黑色的木材建構出洞穴、拱門、角落、壁龕。夜晚像一個滔滔不絕的談客，陪著一個孤獨的朝聖者，把他封閉在白己神跡的圈懷中，不知疲倦地發明和幻想著，為他引出遠方繁星密布的白色的銀河系、綿延不斷的羅馬圓形劇場和廣場的迷宮。夜晚的空氣，那個黑色的希臘海神盡情地製造著紫色的密物質，布滿了茉莉花的香氣、新鮮空氣的瀑布，忽如其來、密不透風的垃圾，像黑球般升向無垠、單調、流著黑色汁液的黑葡萄！我奮力開拓著自己的道路，沿著這些窄緊的通道，壓低腦袋，穿過拱門和矮洞，忽然，天花板在繁星的一聲嘆息中裂開，一個寬闊的穹頂頃刻間滑了開來，我又被推進窄牆和通道中間。在沒有空氣的港灣中，在黑暗的角落，夜行者留下的談話的碎片懸掛在空中。碑石的殘片與海報黏在一起，能聽到失落的笑聲的片段，幾縷輕語還沒有被尚未舒展開的夜晚的微風吹散。有時夜晚像一個沒有門的小屋把我圍攏住。昏沉的睡意完全掌控了我，弄不清雙腿是否還帶著我前進，或者我已經在那個夜晚的小屋裡休息了。可是，接著我又感覺碰到了一個紫羅蘭般的熱吻，那是某個芬芳的嘴唇、某個敞開的百葉窗留下來飄浮在空中的吻。我跨越過一個窗台，繼續在沉落的星星的拋物線下漫步。

……

那些魂靈就這樣慢慢進入遠日點，那是見不到陽光的生命的陰暗面，在那裡看不到任何活的生命。他們像處在死亡劇痛中的人們那樣躺著，可怕地吵鬧著、哭泣著，黑色的日蝕牢牢抓著他們的魂魄。他們終於通過那個黑色的最低點——靈魂最深的冥界，在致命的汗水中掙扎著奮力穿過奇異的海角，肺管開始膨脹著發出異樣的聲音，熱情洋溢的鼾聲持續到黎明。
當一股異樣的氣味、一種不同的顏色宣告黎明緩緩臨近時，一片密實的黑暗仍然壓迫著大地。這是那個傷心之極、毫無睡意的腦袋被睡眠拜訪片刻的時候。這些病人，這些憂傷的人，靈魂被撕裂的人們，此時會獲得片刻的解脫。當夜晚把帷幕低垂在它深處發生的事件上時，誰知道時間的長度？但是，那個短暫的間歇已經足以換景，足以結束夜晚偉大的事業，以及所有黑色的迷人盛況。你驚恐地醒過來，那感覺好像睡過了頭，你可以看見地平線上那道黎明的彩霞以及堅硬的黑色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