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父親上次見面到現在已經超過六年,而這個記錄將會無限延長下去。
這一年的冬天紐約並不特別冷,十月過後紐約的天氣便一直是陰陰的,偶而在天黑前或是黎明時飄著一陣陣的細雨。
感恩節的前夕偉霖那位回去台灣多年來很少聯絡的的父親傳來過世的消息,台灣這邊的親友沒有說非要他回來不可,偉霖的公司在這時總是特別的忙,因為要準備不久候就來臨的耶誕旺季,所以他自己意願也不是很高,最後還是他的母親要他回來料理一些後事,畢竟雖然分開很久夫妻情分多少還是有的。根據他二舅電話中的說法,他父親回台灣後再娶的老婆,在他父親過世之後也很難聯絡,屍體都還放在殯儀館,但是一些老朋友也開始出來作主辦喪事了,只是如果一個家屬都不在多少實在有點淒涼。
他回到台北是禮拜天的下午了,高中畢業他們就全家移民出去,都二三十年了。如今他也到了當初他父親移民時的年紀了.不過出國沒多久,他父親在他大學畢業沒多久就和他的母親辦了離婚手續,之後就一個人回台灣,此後他只有陸陸續續見過幾次他父親,而每次見面幾乎也談不上話,不過因為他二舅和他父親還有一些生意上的往來,所以音訊到也從未斷過,前幾年聽說他父親在台灣娶了個老婆,年紀甚至比偉霖還輕。
偉霖先到了他二舅家,然後放下行李就去了殯儀館,在殯儀館他遇上了幾個他父親的朋友,所有喪事都是他們幫忙料理的。這天晚上偉霖就先在二舅家住了一晚,那天晚上所謂他父親治喪委員會的林叔叔也來了,和他討論喪事的細節,原則上偉霖沒有太多意見,林叔叔說也不需要鋪張,希望一切從簡,這更合了偉霖的心意。
「關於遺產的部分,」林叔叔說,「你父親遺囑裡頭說要全部留給他現在的老婆,你沒意見吧,偉霖?」
「沒,你也知道我們家裡情形,回來是我的責任,至於遺產的權利我到沒想過,這些年我們甚至連聯絡都很少,遺產他高興給誰就給誰,你想我還會打那主意嗎?死者最大。這次有你們這些叔叔伯伯幫忙一起料理,實在是要謝謝你們。」
偉霖的父親是個精明的生意人,當年他離婚時留了很大一筆錢給偉霖母子,算是為他自己贖身的費用,但是自己也還保有不少的財產。但是偉霖在美國工作了二十多年,現在生活也算是優渥。
「晚上我過來守靈吧?」偉霖問。
「我看不用了,反正是在殯儀館裡,這幾天也沒有人守,你從美國飛回來也累了吧,時差也沒調你早點休息吧。」林伯伯說。
星期三確定就是火化的日期,參加喪禮的人林伯伯說也已經通知妥當了,他父親在台灣沒有什麼親人的,剩下就是這一群朋友。所以在星期三之前,偉霖還有一段空檔。什麼事都沒得作,這倒使得偉霖有了點無所適從的感覺,他回來前已經做好準備可能要折騰一整禮拜的,他記得他爺爺過世時,那時他們全家人可是一直到做完頭七才稍微能夠喘息。
第二天因為時差的關係,偉霖睡到中午過後才起床,二舅家裡空無一人,他繞了繞決定上街去,禮拜一下午百貨公司非常冷清,玩具部門買了一掌上個電玩,準備帶回去給他的小孩,他的小孩今年才剛滿十五歲,什麼都不愛就愛打電動。他又看中了一套中國式瓷器的杯組,他知道Linda會喜歡這樣有帶著中國風味的小玩意。
Linda兩年前進入偉霖上班的公司,他們的關係自Linda進入這公司後沒多久就開始。有時候偉霖認為外遇是一種他遺傳自父親的特質,當年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在他母親的堅持下儘速的辦了移民,聽說外面的女人那時還懷了孕。但是這樣的隔離卻加速父親離開這個家庭。剛開始他陷入一種矛盾裡不可自解,因為始終他都是認為他父親對不起他們,但是今天他卻又步上了後塵。
當他被他的妻子宜婷發現時,她平靜得很,並沒有一絲一毫地歇斯底里。那天晚上他感覺得到宜婷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知道她有心事,偉霖知道如果他不主動問,宜停是不會說出來的。
「怎麼啦?」偉霖低聲地問。
「偉霖,我很想睜隻眼閉隻眼,所以我沒有拿這事情來跟你吵,只是今天晚上,那香水味道就好像在我鼻子前留著散不去,一直很困擾著我,你有別的女人,對吧?」
面對妻子的坦白,偉霖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他知道他要是說謊,也騙不過他,於是他形式上等於默認了,兩人無言直到天亮偉霖要去上班才解開僵局。那天上班偉霖心不在焉的,外遇之後好幾次他也擔心被發現,但卻沒有仔細去思考,事到如今他總得要想出方法解決。當時,整個家庭對他來說有一個很大的穩定價值,他不可能為了外遇犧牲這些的,他作了和Linda分手的打算,但是他實在想不出如何對Linda說出口,就這樣一直恍惚到了下班回家。一直等到孩子去睡,他們才有獨處時間。
「宜婷,我對不起妳。」其實他不想說出這樣一句既制式又無建設性的話,然而不知道如何開始對話之時,這話還是脫口而出。
「我知道。」
「妳希望我怎麼作?」
「連這你都問我嗎,你自己知道該怎麼作的?孩子還小,值不值得呢?你考慮清楚。」宜婷完全摸清了偉霖心裡的想法
「我知道了。」
第二天偉霖便在辦公室向Linda提出了分手。Linda只是笑笑聳聳肩,然後頭也不回就離開了偉霖的辦公室。
但是半年前他們又復合了,只是這次偉霖更小心,有時偉霖他會猜測或許宜婷都看在眼裡不說破而已,就像當年偉霖的母親一樣,如果不是外面那女人懷了孩子到他們家去鬧,他母親大概永遠都不會說破。偉霖體認到或許外遇這毛病不只會遺傳,也無法根治,就像梅毒一般。
黃昏時,偉霖回到了二舅的家。他跟他二舅要了他父親的地址,他想去看看父親最後的住處。
「你要不要先打個電話過去,不然你到了也進不去。」
二舅幫他撥了電話過去,但是沒人接。
「沒人接,還是別去吧,不然白跑一趟。」
「沒關係,反正我也沒事,就去看看。」
其實有沒有進到屋內對偉霖到不重要,重點是他有了想去的念頭,必須要去實現加以了卻。
第三天一早,他便去到他父親回台灣後在台北近郊的住處,那是一棟五層樓的公寓,地址記載是在3樓,偉霖雖然不抱希望不過仍然按了電鈴。
「誰啊?」對講器的一頭傳出女人的聲音,這反而嚇了偉霖一跳。
「你好,我是張偉霖,是張仁益的兒子。」對一個女人說是她丈夫的兒子,偉霖感覺似乎有點荒謬。
「喔,你等等。」
接著就聽到鐵門被打開的聲音,偉霖推開了鐵門,爬著樓梯上三樓去。門一推開,並不令偉霖意外,是一個年約三十的女人來開門,他知道這就是傳說中比他年輕的小媽媽。這個女人身高中等約160出頭,姿態還有點少女的感覺,細細眼睛和顏色淡淡嘴唇讓人感覺她是個沈靜的女人。
那女人幫他倒了杯茶,偉霖把外套脫了披在手上。
「昨天我二舅有幫我打電話到這,想跟妳說我今天要過來看看的事,但是妳不在,不過我還是來了,你有在真好,沒讓我無門可入。」
「我昨天出門辦點事,所以蠻晚回家,你回來多久啦?」
「兩天了我禮拜天下午到的。」
「我跟大哥結婚了幾年,今天卻是我們第一次見面。要呆幾天啊?」
「我想明天告別式之後,我答應要幫我母親去看一些親戚,大概週末就要走了。」
「這樣啊。」
「對了,我可以看看這房子嗎?」
那女人點點頭,也沒有起身要帶偉霖參觀的意思,要他自便。這房子是一層大概三十坪的公寓,對偉霖來說卻有好大的感覺,或許是藏了太多他父親的陌生,他往裡頭走去屋子的深處是廚房和餐廳,往外一點有三個房間,其中的一個門半掩著,他往裡頭看去,那是一間書房書桌上擺了一本書,因為太遠偉霖無法辨識書名,CD 音響的冷光燈還亮著,想必在偉霖進門之前,那女人正在聽吧。這屋子裡沒有黑框大照片,沒有白布條,就如同尋常時候的一般人家一般,只是冷清了點。
很快就晃了一圈,偉霖又繞回了客廳,那女人也兀自坐著,絲毫並不理會偉霖的舉止。陽光從落地窗照了進來,客廳裡一室明亮,她就坐在那面向著屋外曬著太陽,像是冬日午後那些趁著陽光取暖的懶洋洋的動物一般安靜,偶而輕微的轉了轉身子扭一扭脖子。
「你看完了啊?」
「嗯,我爸爸回來以後,就一直住這裡嗎?」
「這是我們結婚時才換的,之前大哥住在新店郊區。」
「對了,我要怎麼稱呼你啊?」
「大哥跟我說過你年紀還比我大一截呢,我看還是直接就叫我名字,不然輩份我也不會排了,我叫林美芳。」
「林小姐,將來有什麼打算,如果需要什麼幫忙盡量說。」
「林小姐,……,張先生大概不用了,我可以照顧自己的。」林美芳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明天告別式,要我們順便過來接你一起去嗎?」
我晚上就會過去了,所以明天直接在那裡碰頭吧,我把大哥的遺物整理出來了,就放在書房,你可以去看看有什麼你想留念的。」她手指向那個半開的房間。
偉霖走了進去,林美芳說:「書櫥裡的書,和那些紙箱的都是。」房間裡頭疊了大大小小的幾個紙箱。
偉霖對衣服並沒有興趣,先拿出了一本相簿,裡頭都是他父親離開他之後的影像,大部分都是和林美芳的合照,可以看出照片整裡的方式是按照時間順序,看得出來他們常旅行,長城、巴黎鐵塔、自由女神,不同的地點、不同的季節,照片裡頭相同的兩人也有不同的衣物、髮型。他們拍的相片足足裝滿了厚厚的12本大相簿,照片裡父親的的笑容卻是偉霖非常少見的,甚至帶有一股說不上來古怪的感覺。
「我要出門了,你要走時幫我把鐵門帶上就行,明天見,陳先生。」
偉霖聽到了一聲關門的聲音,料想大概如林美芳剛剛所說,她要出門去工作,偉霖開始思量那是什麼工作,對於初次見面的她偉霖實在是一無所知。
一直到天快黑,偉霖才離去,他最後帶了幾本他父親的舊書離去,那些舊書是二十幾年當偉霖也還在台灣時他常從他父親書架上拿來看的幾本書,他本想留張紙條告訴林美芳他拿了什麼東西,不過想起林美芳之前跟他說,反正她今晚也不會回來,所以不如明天碰到她時,直接跟她說便是。
回到二舅的家中,他跟二舅說了一下今天在他父親屋子禮遇到林美芳的事情。
「可比你還年輕呢?」他二舅說。
「是啊。」偉霖回答,「不知道他們怎麼認識的。」
「你爸爸跟她結婚時,說真的大家都覺得奇怪,第一是年紀上的差距,第二就是進展得太快,好像認識沒多久就決定結婚了,你爸一樣不是個性急的人,所以實在很讓人驚訝,或許這就是愛情,我這個他前妻的哥哥還去喝了他們的喜酒,哈哈。」他二舅爽朗的笑著,「早點休息吧,明天該你上場忙碌了。」
偉霖洗完澡之後,就回到房間,他在睡前翻看著那些帶回來的舊書, 在他要把那些書收拾起來時,一張照片不知道從哪本書的書頁裡,有張照片飄飄落下,那是一張已經泛黃的老照片,那是一張在照相館照的照片,裡頭有年輕時候他的父親和一位女人,照片後面寫著張仁益、林玉如攝於王子照相館,時間是一九六八年,這年是他們要移民的前兩年。
他躺在床上打量照片裡這個女人,他一看到這張照片就記起了這女人,就是她所以他們才得要搬家,即使如此,最後還是挽救不回他父母之間,今天他父親冷冷清清地死去,照片這女人可以說是這一切的源頭,但不知為何偉霖覺得這女人讓他有種熟悉的感覺,好像在哪見過,不過卻想不起來是誰,偉霖也並沒有去細想也就睡著了。
天氣陰陰的,前一晚下過雨,所以馬路都是濕濕的。很早偉霖就和他二舅到了殯儀館裡他父親告別式的靈堂了,他看到林伯伯和一些他父親的朋友也到了,還有昨夜在這守靈的林美芳也在靈堂裡頭坐著,他們一群人便在桌子旁喝著熱茶,但是林美芳卻好像因為累了而顯得精神不是很好。
陸陸續續人人慢慢到齊,偉霖坐在家屬席林美芳的旁邊,整個儀式進行得很快,之後就是火葬,當棺木送進焚化爐時,偉霖看見林美芳眼角泛出了眼淚,但卻沒有出聲音,只是安靜地看著。
送走了來賓,偉霖、林美芳和林伯伯坐上林伯伯兒子的車,一行四人接下來他們要把他父親的骨灰送去山上一座寺廟去。而納骨塔是在寺廟的後方,要走上一大段階梯才能到達。雖然氣溫很低,但當他們到達時,每個人都臉紅流汗的,林伯伯先在石階上把鞋底的泥巴揩了揩,然後進了去和一位師父說話,一切他都已經安排妥當了。
那師父是一個身材肥胖的和尚,有一雙看起來很亮的眼睛,整個面容因為多年修道的關係讓人有種祥和的感覺,他引領他們到了骨塔裡。當他們要離去時,偉霖拿了一些錢捐給廟裡最為香油錢,也算是盡他為人子最後一份心意。
回程裡大家在車上靜默著,到達市區時,林美芳突然說:「我覺得大哥一直都在家裡,我能感覺得到。」但是沒有人答腔。
他們先送林美芳回家,之後就送偉霖到他二舅那裡,林伯伯和他二舅又聊了一陣子,他們才回去。
這天晚上因為疲勞偉霖吃過飯沒多久便睡了,半夜時他卻醒覺,突然有個景像盤繞在他腦裡,他把那天發現的舊照片拿了出來仔仔細細又瞧了瞧,一陣寒意從背脊涼起直到腦部,因為在他心裡他把這女人跟林美芳的印象重疊了,而他分不清究竟他們是不是同一個人,這樣的恍惚只是一剎那,很快偉霖就抽離了出來,他找到了原因,那是因為他們在眉毛和人中之間的長像是如此相似,這卻帶給他一個更大不安的懷疑,於是他無法入睡一直到了天亮。
到了白天,他放棄了把一切弄清楚的想法,他在心底已經認定了某種事實,他感到一陣暈眩,於是整天他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本來排定要去探訪親戚的行程也沒去了。到了晚上他撥了通電話給航空公司要求提前他原本的定位,然後就跟他二舅以他身體很不舒服的藉口告知他要提前回美國。
一直到飛機離地之前,他的心裡被那恐怖的意念佔領而悶得有點想要嘔吐卻吐不出任何東西,但是當飛機離地不久,偉霖便在他不舒適的商務艙座椅上陷入了深深的睡眠,這一睡當他醒來時已經是快要降落了。
他把車往郊區的方向駛去來到一棟公寓,他乘坐電梯上了6樓在一戶門前按了電鈴,來開門的是一位褐髮的白種女人。
「You look not good,Tom.What is wrong?」Linda問。
「Nothing.Just airsick and homesick,」偉霖回答,而他心裡對家鄉的一切聯想讓他持續噁心到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