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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20 17:00:43瀏覽226|回應0|推薦0 | |
台兒莊1938年(十) 未戰綢繆,但其實連何守成都沒底,只是心裏做了個準備。援軍遲遲不來,日本人的戰備和武器又都太強大了,此戰他們無疑是以卵擊石。他獨自坐在關帝廟的臨時作戰室已經快一個小時了,牆上的作戰圖從清晰到昏昧不明,他的腦子也仿佛一下子陷入混沌之中。這接下來躲不開的戰役將是他戎馬生涯很關鍵性的一戰,是生是死,他倒也不會很耿耿於懷。作為一個軍人,又生存在這樣的亂世,他們時時刻刻都是提著腦袋過活,撿到了今天,也保不住明天。 他想起他在老家的妻子,雖說是媒妁之言,相處時間也不多,談不上太深刻的感情,但畢竟她代他照顧年老的爹娘,上回離家前還懷上了他的骨肉。他在心裏算一算,如果順產的話,孩子應該已經周歲了吧,而他居然連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他忽然感覺萬分惆悵,深深歎了一口氣後,這才仿佛回到現實。看外面的天色已完全暗黑,又一天過去了,他又給自己點了一隻煙,緩緩站起身走出屋外。 關帝廟的廣場上也是一片漆黑,就著月光,可以看見一處一處總有三五隱約的人影,隨著各人手中晃動的點點星火,或沉默以對或相濡以沫。那些嘈嘈切切的私語越發讓周遭籠罩在更加不安的氣氛中。何守成只覺心裏一陣刺痛,不是心裏,是手上的,他一不留神手上的煙燃盡燒了指頭,他慌忙扔了。 “他媽的,哪個不長眼的,亂扔煙頭,這兒坐著人呢。”這時從廟門口右邊石獅子旁伸出一個頭來。 何守成定睛一瞧,那個方正大的跟板凳似的臉分明就是老尙,他一邊走過去一邊說:“你個老尙,哪里不好待,你躲在這石獅子後面幹嘛?” “啊,是師長,您還沒睡。”老尙也認出眼前來的人,欠了欠身讓出靠近臺階的一個空位,還給何守成遞了根煙,劃了火柴點上。 “睡啥覺,天才擦黑,你不也沒睡嗎?”何守成接過煙,兩人並坐著吞雲吐霧起來。 老尙說:“您知道嗎?我老家附近也有一座寺廟,門口也有這樣兩座石獅子守在門口。我從小心情不好,就跑到那兒坐著,心裏就可以慢慢平靜下來。” “想家了。” 老尙歎了一口氣,說:“不敢想啊。” 煙霧迷漫了他們的雙眼,兩人都沉默下來。 “你兩個孩子多大了?”何守成問。 “一個八歲,一個快六歲了吧。”老尙心裏浮起這兩孩子清晰的身影,但是他也記得上回回家兩個孩子看他的眼睛是陌生的,這回又有一年多都沒有家裏的任何消息了。 “師長,我剛自己坐這就是想著,咱們軍人東奔西跑,哪里有需要就往哪去,那種顛沛不安和生死相隨的感覺,不要說對不起家人,自己想想都難受。可是能怎麼辦呢?唉,這個世道是怎麼了?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有時自己還打自己。我是受夠了,我現在就想過個安生的日子,哪怕一天只有一頓飯吃。” “老尙,你想太多了。” “能不想嗎?那次回家發現家裏的房頂漏水,我到臨走都沒時間把屋頂修了。我現在做夢都想著回去把屋頂修好,一家人踏實過日子。” 不遠處的點點星火跟隨著逐漸深沉的夜也一點點滅了,但是何守成和老尙兩人手上的煙越燒越熾。他們各有心事也各自沉默,夜裏很安靜,除了蟲聲唧唧,他們甚至都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他們感覺到身邊的石獅子似乎活了過來,它的魂魄昂首擺尾,以一種王者的姿態在廣場闊步緩慢而行。 真的就像“畫龍點睛”一樣,在每個人的潛意識裏,它整個面部表情有了神氣,也有了靈魂,仿佛是一種日升月落的守護、一種天長地久的期盼,所有人都在瞬間感受到了安定和安全,即便是何守成和老尙隨意打個盹,都好像是過了一輩子。 是的,這本來註定是一個無眠的夜,他們都渴望沉沉睡去,因為只有睡著了,他們才能在夢裏跟自己的親人在一起,原來以為是不真實的夢,卻顯得如此尋常,過去的、兒時的、少年的,還有解甲歸田以後;或者閒話家常,或者一頓熱鬧的團圓飯,或者你看我一眼,我瞅你半會兒,不刻意寒暄,也不必傷感告別,每天都一樣,每天都很安心。 他們真的都很不想醒過來。 一個卑微生命和高貴靈魂的燃燒,是需要現實的火把去點燃的。那頭獅子伸了個懶腰,眼神有點複雜,是繼續睡呢,還是這回終於徹底清醒過來?
台兒莊1938年(十一) 當天際的第一縷陽光溫煦的散灑在西門斑駁的城牆上,牆邊的向日葵花以怒放的姿態,在日光下展現它這個季節最華美的姿態,它不畏春寒料峭,它堅定、執著迎向每一處燦然的陽光。但是當第一聲槍響,它仍然退縮、戰慄了,就在這個時候城裏所有沉睡於夢中的人,都張開了眼睛,等一連串的槍聲大作,大家這才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日本人攻城了。”他們嘴裏高喊著、心裏高懸著。他們各就各位,操起自己落後敵人不知多少倍的老式步槍,沒時間思考、也沒時間猶豫,他們就這樣一個接一個義無反顧的直接奔赴戰地。雙方展開拉鋸戰,從城裏打到城外,又從城外打進城內。 敵人的攻勢猛烈,大炮炸毀本來就已經不怎麼堅固的城牆,除了密集的槍炮,頭上的飛機轟隆作響,地上的坦克緩慢前行但無堅不摧,中國的軍隊用手榴彈、用大刀、用血肉之軀,去堵槍眼、去攔坦克車,前面倒了一堆人,另一群人踩踏著同袍的身體又撲上前去。即便個個以死相拼,仍抵擋不了敵人的攻勢,很快的北門便被攻陷,數百個日本人順勢攻進城內。 北門被攻陷不久,就又傳來小北門也遭日軍攻破。這時中國的守軍節節敗退,一直退到一座民宅,仗著對地理熟悉的優勢,才總算穩住陣腳,開始反擊。特別是遠看著敵人在北門城牆上豎起的狗皮膏藥旗,更加激起眾人義憤填膺的痛苦情緒,面對著面前來勢洶洶的坦克車,好幾個人都不願做困獸之鬥,反正眼看都是死,不如豁出死去,跟敵人同歸於盡,於是都有志一同在身上迅速綁上手榴彈和炸藥,揮舞著大刀便衝鋒陷陣而去,連跟同袍告別的時間都沒有,頂多有人丟下這麼一句:“咱們來生再見,三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就這樣這些好漢一個接一個沖出去翻滾至坦克車底部,拉開保險開關,炸毀了好幾輛坦克車,那些炸開的火光如怒氣騰騰的巨龍,甩頭擺尾穿透敵人的胸膛,阻擋了敵人的攻勢,也再度鼓舞了中國軍隊的士氣,齊聲憤怒喊“殺”,把攻進的日本兵逼進泰山奶奶廟,再集中火力,一舉殲滅。
別怪浩浩膽小,也別怪這個太平盛世下出生長大的孩子,他可以對現代最先進的武器如數家珍,在玩電腦上的戰爭遊戲時,也有板有眼、遊刃有餘,但面對真正的戰爭仍然是遲疑害怕的;即便像大龍這樣看似強壯勇敢,也全亂了手腳。他們這些事實上手無寸鐵的學生,平常就算有勇有謀,但如今被困在大院裏,完全不知道外面發生什麼事,出去也不是,不出去也不是,光是耳邊的槍炮聲就足以讓他們嚇破膽子,並且像傳染病似的,一個個都哆嗦起來。 這時不只耳裏的槍炮聲不休,也感覺越來越近,連大院門口都有了動靜。大門忽的被撞開了,大夥一陣低呼,一看是自己人,而且都受了傷。他們趕緊一擁而上,一部分人把傷兵扶進大院屋裏,一部分趕緊關上大門,並且找了木樁、桌椅等傢俱,牢牢的把門板頂住。 其中一個兵正好方乾坤認識,連忙問:“周哥,怎麼回事?你們怎麼都受傷了?日本人已經攻進城了嗎?” 那個被叫“周哥”的說所有的兵都趕到北門和小北門打日本鬼子了,他們幾個守在西門,沒料到突然有十幾個日本兵偷襲他們,他們都受傷了,才一路退到這裏。 大龍問:“那些日本兵進城了嗎?” 周哥說:“進了,還一路追著我們,估計馬上就到了。” 他們所有人都面面相覷,這時門外傳來了喧嘩聲,嘰裏咕嚕的不知道說啥?他們相互看了一眼,知道日本人來了。小花小聲問:“我們現怎麼辦?” 所有的人都還在抓耳撓腮,只見石頭抓起其中一個兵的槍就往外跑,把大夥楞住了,紛紛小聲低呼:“石頭,你幹嘛?你別衝動。” 石頭還真不是衝動,他沒有莽撞的拉開大門出去,而是往裏跑,爬上那棵銀杏樹跳到屋頂上。他拿著步槍佝僂著腰身手矯捷的在屋頂上疾行,等到靠近大門,他俯下身子慢慢匍匐至屋簷,果然看見門前站了十幾個日本兵。 石頭之前是玩過槍,也熟悉用槍的每個步奏,但還真沒叩響過扳機。他瞄準屋簷下面的日本兵,幾乎是閉著眼睛“砰、砰、砰”開了好幾槍,他又緊張又興奮,居然讓他打倒了好幾個。等日本人意識到樓頂有人,他槍裏的子彈也已經用磬,他把槍往屋裏一扔,抬起身也正想往屋裏跳,但已經來不及了,就聽見“砰”一聲,又“砰”一聲,石頭原本得意的表情都還未消退,在浩浩他們眼睜睜和無能為力的注視下,他的身子癱軟在屋頂上並且翻落到地上。 大龍仿佛遭雷劈,頭上青筋畢露,整張臉顯得異常猙獰,在喉間低吼了一聲“王八羔子”,便操起一把槍,把堵在門口的障礙一一除去,其他人見狀,也跟著去拿槍扣住扳機等待沖出去,門一開,那些日本兵還在留意屋頂上是不是還有人,對眼前沖過來的人和槍擊,完全猝不及防,就這樣全數被殲滅了。 大家響起一陣歡呼聲,大龍卻忽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大家也都變得沉默哀傷起來。石頭是大龍的堂兄弟,而且石頭自幼父母雙亡,都是奶奶帶大的。這次離開老家,因為石頭個性老實憨傻,老是被人欺負,所以奶奶特別交代大龍“要好好照顧石頭”,現在石頭死了,大龍要如何向奶奶交代?而且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沒有人理解一向傻乎乎、慢半拍的他,怎麼會有這樣的膽識和謀略,率先對日本人開了第一槍? 石頭死了。小花也不住的抹淚,剛才還活生生那樣的一個人,瞬間就毫無聲息了,很快的下一個也許就輪到自己了。浩浩、保根和方乾坤也很難過,特別方乾坤還經常捉弄石頭。但更讓他們難受的是,他們來不及去拿起槍,或者是如果他們真的手裏有槍,他們會有足夠的勇氣扣響扳機嗎?
台兒莊1938年(十二) 隔天黎明曙光初露,日軍步兵近一千人,又在飛機、大炮的掩護下發起猛烈進攻,很快便攻進入大北門,並以清真寺為據點往東大路蠶食。中國守軍被阻塞於巷弄,因為巷弄狹小彎曲,坦克車進不去,中國守軍利用桌椅等傢俱設置障礙,並且拆屋築牆堵擊,這才遏阻住日軍的進展。雖說日軍的攻勢暫時停止,但台兒莊城東半部大都為日軍佔領。 現在中日戰場已經沒有明顯的界限,雙方隨時可能狹路相逢。何守成知道這一戰不好打,但估計日軍也沒想到他們三番兩次進攻居然也沒真打贏,跟他們先前以為的打台兒莊如“探囊取物”完全不一樣。 雖說沒有讓敵人很快得逞,但是雙方來來回回的戰鬥,人員的傷亡也越來越多,現今的他們難道不也是坐以待斃嗎? “師長,根據情報消息,說日本人已經準備增兵攻打台兒莊了,我們已經堅持好幾天了,司令部的援軍到底什麼時候到呢?”李偉康忿忿不平的說,他都已經受傷了,一塊爆裂的炸彈碎片嵌入他的小腿,他現連走路都得瘸著腿。 何守成眉頭深鎖,說“小趙,給司令部再發電報,就說日本人已經進城了,我軍傷亡慘重,如果司令部再不給個說法,今晚我們就撤。” 小趙正準備去發電報,立刻有人報告,司令部那邊已經傳電報過來了。說援軍已到台兒莊郊區,要何守成的部隊堅守台兒莊,準備內外夾擊,給日軍來個措手不及。 “這是真的吧,要是援軍沒趕到,我們就白白犧牲了。” 何守成說:“司令部要我們守住台兒莊也是有原因的,台兒莊一失守,徐州就危險了。自從南京大屠殺以後,中國的軍隊兵敗如山倒。如果我們撤了,你想那些日本鬼子會怎麼評價我們中國人?就算我們犧牲了,也得讓日本人知道,我們的裝備糟,武器不行,但是我們人多,所有的中國人吐個唾沫,都能淹死你個小日本。他們現在看起來是很威風,但我們也不能沒志氣啊。” 何守成話猶未了,大龍他們一群學生也都尋他而來 ,對他們來講,剛剛等於是打贏對日抗戰的第一場仗,雖然石頭犧牲了,他們也已經替他報仇了。他們開始有勇氣也有信心了,現在又聽到師長這些話,原本熱血救國的心更加激動難耐,一個個都義憤填膺的說要跟日本人抗戰到底。 他們爭先恐後的跟何守成說,剛剛擊斃了從西門闖進的十幾個日本人。 何守成說:“太好了,你們個個都是條漢子。”他在人群中看見小花,說:“米小花,你一姑娘家不跟著撤出城,在這幹嘛呢?打仗是我們爺們的事,你可別搗亂啊。” “我哪有。”小花急得面紅耳赤,辯道:“姑娘怎麼了?我同樣可以跟你們一起抗日。” 大家看小花認真的樣子都笑了,浩浩不忍小花難堪,也幫小花說話;“她是我見過最勇敢的女孩。” “那你呢?你這個說啥從臺灣來的,現在可以拿的動槍了吧。”何守成開完玩笑後,很快就嚴肅起來,說:“既然援軍已經到了,我們不能老呆著等日本人進攻,我們要主動出擊了。” 因為這幾天雙方交戰得來的經驗,他們決定明早發動進攻,再把日軍引到小巷弄中,一來他們佔有地形熟悉的優勢,穿街走巷既好守也好攻,日軍的坦克進不來,槍炮也不好發揮,雙方近身肉搏拼得就是膽識和本領了。 何守成是個練武的人,他有信心,說:“巷弄之戰,槍炮不如手榴彈,手榴彈也不如大刀。” 他接著又說:“這一仗對我們來說太重要了,你說藤縣保衛戰那些弟兄,他們都能為國犧牲,我們豈能苟且偷生。” 大龍他們也都一個個接腔說要跟日本鬼子拼了。 老尙說:“要退也無處可退了,所有的城門外都有鬼子守著,我們除了把他們打出去也沒其他的辦法。” 李偉康看了老尙一眼,他們心裏都想著還有運河上那座浮橋,那是他們唯一可以離開的最後通道。 何守成似乎也明白了他們的心思,面色凝重的說:“我們也只有把自己置於死地才可能全力拼搏以求生存,傳我的令下去, 進攻之前先把浮橋炸了,絕對不給自己留退路。所有的弟兄們,有槍的使槍,沒槍的掄大刀,誓死和台兒莊共存亡。” 大家一聽心裏都一驚,但也同樣激起一股同仇敵愾的心情,宣誓呼喊一定要擊敗殲滅日本鬼子。 “你們真的會打贏日本人,我可以證明。”浩浩忽然大聲喊了起來。 大家都轉頭看他,何守成笑著對他說:“什麼你們,難道你想跑?” “我——不跑。”浩浩看著小花,呐呐半天才說:“我跟你們一起。” 方乾坤眼尖,立刻明白浩浩的心思,取笑道:“你說跟我們一起,為啥就光看著米小花。” 小花臉驀地紅了,浩浩也張著一雙無辜的眼睛,但無論如何都不敢去看米小花了。 大夥哄笑一陣後,又各自神色默然下來,因為眼前要面對的是生死難關,誰都沒把握能度得過去? 是的,那些死去的還來不及掩埋的,那些受傷的滿身纏繞著血污的繃帶;要不僥倖逃過一劫的也是汗水泥汙沾染一身狼狽不堪,累,身體累,心裏更累,但除了拼卻了性命等著去打這場戰爭,等著命運的重擊或眷顧,他們已經沒有力氣、沒有時間去思考和計較馬上面對生與死的相關問題了。 等,真的是一種煎熬。 他們試著平靜下來整理、擦拭自己的裝備,把長槍擦得雪亮,大刀也光可鑒人,甚至可以照見自己半邊髒兮兮的臉。他們把自己的臉在刀面上下左右遊移,用袖子抹去臉上的汙漬,還儘量把身上的軍服拉平整。 他們不像是等著上戰場,那種認真的態度倒像是赴什麼盛會。是的,這是一場跟死神的約會。他們有時專注的臉龐會閃過一絲黯然,眼裏的光亮跟眼前的天色一樣又滅了幾分。天色已經不早了,他們無比眷戀的看著落日很像煮熟的大南瓜一樣緩緩沒入河裏,蒸騰出又是黃又是紅又是紫又是藍的色彩紛呈,直至被滾動的河水淹沒,只剩下濃墨般的黑影在夜色裏安靜流淌……。 也許,他們僅剩的一天也就這樣過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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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