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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20 16:43:52瀏覽129|回應0|推薦0 | |
台兒莊1938年(五) 天剛拂曉,日月照常運轉,但昨夜慘烈的戰爭記憶猶在,周遭似乎仍彌漫著血腥的氣味,天地無言以對,連慣常報時的雞都噤聲不啼。 大部分的人都陸續起來了,畢竟都是年輕的孩子,昨夜那場腥風血雨的戰爭仿佛只是昨夜的一場夢,睡醒以後,他們紛紛走出屋外,仍是一邊搶臉盆、搶水洗漱,一邊又打打鬧鬧說笑。 方乾坤更是一睜眼就不閑著,不是把屋裏人一個個鬧醒,就是見了人都要又推又攘的,看見正打了一盆水洗臉的石頭,端起那盆水就從他頭上傾盆而下,在這個乍暖還寒的天氣,把石頭涼的又蹦又跳,叫的、罵的、笑的,一個應該是哀傷、寧靜的早晨,又開始的如同尋常一般吵雜喧鬧。 米小花也是天一亮就醒了,她們幾個外地來支援抗日的學生都被安排住在同一家大院裏,大院的主人姓萬,因為聽說日本人已經準備南下大舉會師進攻徐州,台兒莊是關鍵也是必經之地,一家人早就逃躲到鄉下去了。這顯然是大戶人家,庭院深深,是個三進屋,每一進都有好幾個房間,為了安全,她們女學生都住在最裏面的院子,那兒有一棵百年銀杏樹,三米高左右,雖然不高,但是從地面上看盤根錯節,可以想見歲月紮根之深。 米小花昨夜其實沒睡好,但是聽見其他人起身的動靜,她沒什麼掙紮就起來了。她穿戴好衣服,正要梳理她那幾乎有半尺長的頭髮,秋華過來了,說:“我幫你把辮子綁起來吧。” 米小花讓秋華幫她綁辮子,綁了一半她就不耐煩了,跟秋華說:“煩死了,你還是拿剪子幫我把頭髮絞了吧。” “為什麼啊,你這頭髮又黑又亮,絞了多可惜。”秋華不理解。 米小花說:“頭髮這麼長,洗頭和整理都麻煩;現在我們可是在前線上戰場的人,命都顧不上了,哪還有時間照顧頭髮。” 秋華找來剪刀,拿在手上比劃半天,仍然不忍心動剪子。米小花催促她;“快剪,別磨嘰了。” “剪難看了,你可別怨我。” “我不怨你,要怨也怨該死的日本鬼子。” 秋華一狠心,抓起她的一把頭髮,一刀下去,就去掉近三分之二的長度,旁邊其他女孩見了都叫了起來。小花看見一地紛紛飄落的長髮,心裏也很糾結,但很快就釋懷了,又決意十足的跟秋華說:“再短一點,能蓋住耳朵就行。還有幫我修整齊一點,不要跟狗啃似的。” 弄完頭髮,小花找來屋裏唯一面老舊只有巴掌大的鏡子,自己左顧右盼,很得意的說:“多有精神啊,中國女兵就該這樣,你們看我像不像花木蘭。” 所有女孩看著飄落一地的發絲,看著米小花神彩飛揚,再摩挲自己的髮辮,還是很捨不得的樣子。 米小花不管她們,她大搖大擺走出門,迎面而來的風讓她的短髮顯得很放肆。她過了二進廳的院子,好多男孩子都在那兒用爐火燒水吃煎餅卷鹹菜和大蔥,看見米小花短髮亮相,一陣譁然。 大龍說:“怎麼了,昨晚讓日本鬼子把頭發給炸了?”方乾坤更是走到她面前,前前後後嘖嘖稱奇,說:“我說小花你這是長髮為誰剪,是不是那個傻裏傻氣的臺灣人。” 石頭則說:“我覺得小花短頭髮很好看,像外國的電影明星。” 米小花白了他們一眼,她才不在乎他們如何評頭論足她的髮型,她只是發現浩浩不在院子裏,隨口一問:“浩浩呢?” 方乾坤取笑道:“看吧,小花眼裏就只有浩浩,人家是城裏人,又是臺灣外國人。” 保根一聽抬起頭說:“臺灣不是外國人呢,它是中國的屬地,最早被荷蘭佔據,最後鄭成功收復了臺灣。後來清朝又割讓給日本,所以現在是被日本統治。“ 方乾坤嚷道:“那浩浩說不定就是日本派來的間諜,你們看他連自己怎麼來的都說不清楚,不是裝傻,就是腦子有問題。” 大龍一邊打井水洗臉,一邊說:“你腦子才有問題,一個早上就你沒閑著,整個就是個話嘮,你要死了,估計嘴巴都閉不上。” “呸呸呸,現在我們可是大敵在前,你不要觸我楣頭。”
台兒莊1938年(六) 米小花走到浩浩住的房間,她還不好意思直接推門進去,她的臉貼近窗戶,從窗戶間的縫隙裏看見浩浩歪著頭躺在炕上,紋風不動,還好夢正酣的樣子,她嘴裏嘟噥一聲;“真是懶鬼。” 她試試推開窗戶,“吱呀”一聲,把米小花自己給嚇一跳,可是浩浩還是沒動靜。米小花撿了個小石頭從窗外扔到浩浩身上,然後趕緊蹲下不讓他發現她的惡作劇。 她蹲在窗外牆邊,臉上的笑意顯示著心裏的得意。可是過了一會兒,她的笑僵在臉上,嘴裏憤道:“這個懶惰蟲,難道睡死了。”說完,她心裏有點不安,現在“死”這個字眼對他們來說無處不在、無時都要發生,她再也顧不了做一個女孩的矜持,推開門就去拉浩浩垂著的手臂,他真的一動不動了。米小花嚇得跑了出去,喊道:“浩浩,出事了,他好像——死了。” 大夥都嚇一跳,大龍把臉盆的水一潑,便趕了過去,大夥也跟著一起去看個究竟。浩浩還躺在炕上,方乾坤搶先一步去探探浩浩的鼻息,說:“真的沒有呼吸了。” 保根也鼓起勇氣去摸摸浩浩的手,小心翼翼的說:“是溫熱的,還活著。” 大龍說:“誰去把保羅神父或馬大爺請來,看看浩浩是怎麼回事?” 石頭說:“他們現在都忙著救治傷患,我們還得過去幫忙,乾脆我們一起把他抬過去吧。” 幾個正動手要抬浩浩,他忽然張開眼自己坐起身,很莫名其妙的問:“你們幹嘛呢?” 大龍一把把他拖下床,怒道:“你個鱉犢子裝什麼神鬧什麼鬼,從你開始出現我就覺得很怪異。” 浩浩用力掙脫大龍的拉扯,說:“放開我,我又沒有惹你。” “放開他。”米小花跟大龍說,也不解的看著浩浩問:“你確實很奇怪,為什麼剛剛叫你都沒反應。” “我——”浩浩一時語塞,他居然如大和尚所說,又回來了;這些奇怪的事,在他自己的腦袋裏也還理不出任何頭緒,他也很無辜。 大家也你一言我一語—— “你究竟是誰?” “從哪兒來的?” “不會是日本人派來的漢奸吧?” 浩浩根本沒法解釋,他也不想多說話,反正這次是他自己願意回來的,也如願見了米小花。大和尚的話則不斷的在腦海出現“不要試圖改變什麼,只要告訴他們這場戰爭一定會贏”。 他要怎麼做呢? 他總算有時間看一眼小花,嚇了一跳,他差點認不出她來,她的頭髮怎麼了?他還來不及問,就聽見外面有人喊著吃早飯,大夥一聽,這當下還有什麼比吃飯更重要的事嗎?“嘩”的一聲全跑出去了。 送早餐來的是中和堂門口賣水的劉大娘,跟她過來的是一個面貌清秀、打扮的很整齊、乾淨的中年女人,浩浩看她的臉仿佛似曾相識,但實在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面。她們送來了剛烙好的煎餅,那股新鮮的小麥香溫情四溢,把大家的情緒都炸開了。 “我的娘啊,您真是我的親娘,我們都已經吃了好幾頓長毛的煎餅了。”方乾坤高興的又蹦又跳。大夥眉開眼笑,都擠到劉大娘盛著滿滿的竹籮筐前使勁的聞著,但是沒人敢先動手。 劉大娘笑嘻嘻的說:“這是師長讓人送來的新面,我跟張家嫂子一早起來烙的煎餅。”她指指旁邊跟她一起來的女人,又說:“還有我親手做的鹹菜和醃黃豆,大家卷煎餅吃,不著急,每個人管飽。” “哎呀,今天真是太幸福了。”方乾坤唱作俱佳,把大家都逗得樂不可支,甚至連浩浩,都感覺心情特別好,本來困擾他的事全都忘到腦後了。 “這裏還有剛從地裏摘下的小蔥,你們也可以一起卷到煎餅裏嘗嘗。”那個劉大娘稱為張家嫂子的女人笑吟吟的這麼說。浩浩又是一陣異樣的感覺,這個笑容可真熟悉。 大家這才蜂擁過去拿煎餅。因為大半都是外地人,很多人卷煎餅都卷得不利索,有些乾脆也不卷了,就著鹹菜和醃黃豆,直接撕了吃。有些人大口吃的太急了,幾乎咽不下去,抓起大茶壺對著壺嘴就喝了起來。 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浩浩吃不了辣,醃黃豆、生吃小蔥辣的他直淌眼淚,但確實很過癮。他哈氣抹淚的憨態可掬,也讓這一群跟他處於完全不同世界的大孩子們,或是好奇、或是不喜歡、或是莫名的敵意,都放下成見和芥蒂。這些同樣涉世未深的同齡人,也許懷抱著不一樣的心思和打算,但就只是這麼一頓溫暖、熱鬧的煎餅大餐,他們都忘了自己從哪兒來?忘了要去哪里?甚至都忘了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還有明天? 他們熱情洋溢的在這座三進大院裏跑進跑出,嘴裏嚼的食物雖然只是台兒莊當地尋常主食,但是不僅豐富了胃腸,也溫暖了肚腸,特別是浩浩和小花,他們雖然互動不多,但是就那麼無時不刻“你一眼我一眼”的交換了許多連他們自己都不明白的莫名情愫,眼裏有笑意,心裏充滿了蜜意。那些所謂對未來的誓言和承諾,對他們來說顯得如此蒼白、不切實際:對其他孩子也是,只有實實在在的吃食、眼前打打鬧鬧的嬉戲,是如此歡快、真實,也如此鮮明、生動。 這就是青春的活力,就像院子裏那棵百年的銀杏樹,經歷過一年又一年的冬天,在這個百廢待舉的季節,那些新生的嫩葉是那麼迫不及待、爭先恐後要展現它朝氣蓬勃、生氣盎然的綠意。這些年輕的大孩子也是,為了國家存亡、為了民族大義,他們紛紛聚集在此,也許命運自有安排,也許對於這麼嚴肅和沉重的責任,他們沒有太明確的方向和認同感,也可能負荷不了,但是有的是揮灑不盡的熱情和無知者無畏的勇氣。 但跟那棵百年銀杏樹不一樣的是,這棵樹現在還聳立在重建古城後的萬家大院裏,浩浩都忘了他陪爺爺逛古城時,還在這棵樹下和所謂“一表三千里”的親戚們,合拍了一張眾人熱情高漲、他卻不情不願的照片。他完全沒有印象了,但是這棵樹認出了他。它看見浩浩和這群大孩子,如此發自內心的愉悅和嬉笑,是這麼的天真無邪,他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將會遭逢生離死別的命運。它深深的歎了一口氣,那樹梢的幾片新綠在一陣驟來的風中竟然飄然而落……。 此時何守成探訪完傷兵後,正在關帝廟的臨時指揮部裏跟眾人商討戰略。 何守成說:“敵人昨晚沒攻下城,知道這一仗不好打,肯定會加強兵力,我預計這兩天先不會有動靜,最快明天晚上會發動攻擊。” 李偉康說:“總司令答應給我們的支援什麼時候到?” “說就是這幾天。” “這幾天究竟是哪一天?萬一敵人明晚就攻城,我們本來人員就不足,昨晚又有那麼多傷亡。” “是啊。”老尙也說,他的手臂經過治療和包紮已無大礙。“日本人的武器比我們強太多了,援軍再不來,我們守不住城的。為了保持實力和這些弟兄們的性命,應該考慮是不是要撤退。” 何守成沉吟片刻,跟身邊的勤務兵小趙說:“你再發一次電報給總司令,援軍再不來,我們只好撤退了。” 眾人走出指揮室。陽光正好,很多傷勢較輕的傷兵都在關帝廟的廣場曬太陽。當下雲淡風輕,雖然心情沉重,何守成他們還是感覺有些小輕鬆的,聊起各自當兵之後一路征戰的過程,相互之間的同袍情誼和生活歷練,雖然艱苦,但仍能聊出很多美妙有趣的滋味來,聊著、聊著,這些馬上要面臨生死大關的純爺們,居然還不時相互調侃哈哈大笑起來。 “想想當時我們剛當兵時,偉康都沒有豎起來的槍桿高,現在都長得比我高了,可見部隊裏的伙食有多好。”何守成打趣道。 “是啊,當時一心想當兵,就是奔著能吃飽去的。” 老尙也樂道:“那時候想著就算上戰場打日本鬼子戰死,總比餓死在鄉下強。這不咱們命大,還個個養得膀大腰圓的。” 李偉康笑話他:“也就你特能吃,你自己說說,早上劉大娘他們送來的煎餅,你一個人就吃了半斤吧。” “哈哈哈……”大夥又掀起一陣爽朗的笑聲。 廣場那些人,雖然不知道師長他們笑什麼,但是聽見這麼開懷的笑聲,也莫名跟著樂呵呵起來。 回想這幾年,他們這群不算很正規的部隊,簡直就是一鍋大雜燴,龍蛇混雜、走西竄東的,不受重視,也沒打過幾次像樣的戰爭。但是時間久了,相互的脾性都知曉,所謂軍紀嚴明那些表面上的功夫和形式,還有對於那種上下級分明的階級制度,倒是官也不在乎,兵也隨意,於是這批被別的所謂精銳部隊都瞧不起的雜牌軍,反而因為天性自然,也仿佛不假雕飾,保留了更原始質樸的熱情和率真。但他們也知道要服從命令,對他們來說,贏非必要,敗也不可恥,但在關鍵時候,他們也都是會毫不猶豫拼卻了性命。 這時小趙跑了過來,跟何守成說:“報告師長,司令部那邊回了電報,說就算援軍未到,也要堅持守住台兒莊。”他們幾個一聽面面相覷,那不是把他們往死裏整嗎? “怎麼辦呢?”李偉康問。 何守成對這個恍若晴天霹靂的消息,倒也沒動太多聲色,說:“能怎麼辦,我們只有死守台兒莊。” 李偉康看了老尙一眼,老尙轉過頭去看那些廣場上的傷兵。仿佛是一種感染,那些人看見師長他們神色顯得凝重,原本在陽光下燦然的臉色也跟著陰鬱起來了。 “看樣子得再堅持一段時間了。”何守成也感覺了大家的不安,他跟小趙說:“把城裏的雞全買了,讓劉大娘給咱們炒辣子雞,中午讓弟兄們吃個痛快。” 小趙對著廣場喊:“師長說了,昨晚咱們把日本人堵在城外,他很高興,中午加菜吃本地特色菜——辣子雞。” 廣場響起一陣歡呼聲,不遠處一個小青年回問:“師長,有酒喝嗎?” “哈哈,有,嶧縣的蘭陵酒,我第一個就找你乾三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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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