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兩天，連排長又叫我跟他走。我也不曉得什麼原因，我上面還有三個菜鳥學長，他們除了站衛兵之外，尚未出過任何勤務。我當兵的命彷彿就是這樣，一直有機會脫離同儕，單獨脫隊。

「今天跟著我們去出假設敵。」

「假設敵？」

同行的還有一位老兵，他叫王萬全，老是瞇著眼笑，是他給我的第一印象。臂章掛著三個勾，說明他已經在等退伍令了。

我們一行三個人，由王萬全背著俗稱「拐拐」的無線電通訊器，我拿著幾面顏色不同的旗子，在連排長的帶領之下，再度走出了後門。這回更神氣，出了後門，居然有吉普車在等我們。

我先上了車，軍官依規定要坐在前座，名為押車官。車子一路往教練場進發，我是初來乍到，不辨東南西北。其實我也不必管，車子停下來，排長學長下車，我就跟著下車就對了。

下了車，見前方部隊正在集合，還可以聽到有人正在訓話的聲音。我站在連排長後面，靜靜地等待接下來的命令。當然，命令不會直接下達給我，而是給連排。

好一會兒，訓話終於結束，部隊拉了開去。連排長跟幾個督訓官嘻嘻哈哈幾聲，也帶著我們走了。

王萬全似乎一直就是做這勤務的，只聽得他拿著話筒，一路上不斷用暗語與指揮者連絡。我雖才來了幾天，但卻知道那是督訓科的周科長，一個身材高大，頂著花白的小平頭，不茍言笑，是一個用眼神就能殺人的威猛角色。我在連上偶爾能從學長班長口中聽到他的名字，而他們在說到他的時候，臉上都會閃過一陣不寒而慄的神色。

連排聽著暗語，看著密碼表，指揮我們兩個前進，或者後退，埋伏，或者躲藏。忽然間，他拿出一串鞭炮點燃，往半空中扔了出去。

我當時不曉得這是什麼意思，但不久之後就了解了，原來他是在模擬槍砲聲，而我手中的旗幟，則代表了一個連的兵力，就好像台上唱戲的，隨便跑出兩三個步卒，就代表千軍萬馬一樣。

燕巢就除了天氣熱之外，其他也沒什麼。我們走走停停，還能找樹蔭休息，這個任務，並不怎麼累。就算是指揮官周科長忽然要我們快跑，那也大都是一小段距離而已。

「碰碰碰……」

連排長冷不防又放了一串鞭炮，把我也嚇了一跳。

沒想到就這麼一放炮，前方殺聲四起，一堆阿兵哥從草坡樹叢中冒了出來。他們有人身上還真的作了些偽裝，感覺煞有介事，不過，殺聲中隱隱夾雜的笑聲，卻是把這演習，硬是打成了遊戲。

一堆阿兵哥把我們圍了起來，裝腔作勢。這時，才見督訓官慢條斯理地從旁邊走了出來，判定我們輸，折損兵力，只剩一個排。

連排長要我換過旗幟，並且往後退到不見人的地方。王萬全拐拐通訊，周科長要我們按兵不動。

「好了，我們在這裡休息吧……」

對於打敗仗，連排長不以為意（我也不以為意）。說真的，我心裡有感覺，覺得排長是故意要打輸的，這樣才能讓受測的部隊通過測驗，好早一天結束訓練，回到他們的駐地去。

我心裡這麼胡思亂想著，也沒做什麼，忽然拐拐傳來「戰敗」的消息，原來我軍已經舉白旗投降了。

「結束囉，我們走吧……」

連排長一聲令下，我們這一群敗軍，便往集合場前進。到了那裡，免不了又是一場集合，然後長官說話。過了不久，終於可以解散了，連排長便也要帶著我們回連上去。

這個時候，真正的測驗彷彿才剛剛開始，因為我們早上來的時候坐的吉普車，就是受測的工兵營派車來接的。來的時候陸陸續續，回去的時候全部擠在一起，就沒有那麼多車子了。這時某個連的連長馬上來叫連排長，說要用船載我們一程。

搭船的話，可以直接橫渡過阿公店水庫，早上他們有渡河攻擊這一科目，所以船都是現成的。連排長也不客氣，便搭他們的便船。我與王萬全算是助教，自然也是一起搭船。

那船不甚寬，兩個人並肩有點太窄，一個一個直列下來比較安全。所以船上只坐了我們三人，還有一個掌舵的。聽著那轟轟隆隆的馬達聲，享受在水庫上的快意奔馳，感覺上，就好像包了一艘快艇在遊湖。

隨著馬達聲音逐漸緩和下來，船行速度減慢，岸邊就在不遠前了。其他船隻也一一接近，不久，馬達完全停止，舵手改用手划槳。原來，阿公店水庫布袋蓮為患，全都集中在岸邊。船隻進入這一片布袋蓮中，就改用手划，免得打壞了螺旋槳，傷了軍用馬達。

可是我們這一艘船只有一個槳手，船上也沒有其他的槳了。划著划著，居然就卡住了，怎麼樣都衝不出這一片布袋蓮。

我心裡才想著：「糟糕，這要怎麼靠岸呢？」忽然便聽到那位邀連排長上船的連長，大聲說道：「還不趕快下去幫助教，還有督訓官拉船！」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撲通撲通幾聲，六七個阿兵哥二話不說，立刻跳下水去。我大吃一驚，趕緊轉頭去看他們，還好水深只到他們的頸部。然後便見他們一步一步地挨近船身，七手八腳，又推又拉，終於讓我們的船靠了岸。

我一身乾乾淨淨，滴水不沾地下了船，踏上結實的堤岸，心中又是羞愧，又是難過。羞愧的是，我杜三新何德何能，只不過運氣好一點，居然坐在船上享受這種待遇。難過的是，這些阿兵哥大都也是二兵，和我一樣，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他們卻是爭先恐後地跳進水中，腳下踩著爛泥，回去之後，不曉得有沒有熱水可以洗洗身體，刷刷衣褲鞋子呢？(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