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復還人竟離──我看張藝謀的《滿城盡帶黃金甲》

By 格林 2008/7/6

《滿城盡帶黃金甲》耗資 4500 萬美元，為目前中國電影史上最昂貴的影片，有周潤發及鞏利撐腰，又有周杰倫的光環，使此片未演先轟動。片名源自唐末黃巢的《不第後賦菊》：「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滿城盡帶黃金甲》的背景設在五代十國的後蜀，重陽節前夕，打從一開始就下重手，排場耗大，聲音效果十足，一個命令一個動作，眼睛也順便大吃冰淇淋，但顯然這個效果並未獲得影評人的讚賞。

尹鴻曾批評此片說：「 張藝謀電影一直善於用開幕式般的“海量規模”製造奇觀，在這部電影中發揮到登峰造極的程度。殺人如麻、殺手如麻、死人如麻、宮殿如麻、豐乳如麻、藥師如麻、菊花如麻、金黃如麻、鮮血如麻……如麻、如麻，用無數的如麻來換取票房的如麻。

……

那些人物與虛擬宮殿通過電腦數字合成以後，失去了所有的背景細節和人物面部細節，就像這部影片本身一樣，剩餘的只是一種沒有任何質感的空洞的豪華。」

尹鴻說得沒有錯，張藝謀確實利用「海量規模」來製造奇觀，最後在紫禁城內大戰也嚴重違反史實，一眼望去，完全沒有階級之分，只分得出大將，次級將領跟小兵沒什麼兩樣；且裝備不可能「全部」都是金屬製，盾牌其實也僅有中心是金屬，其餘皆是木板，如此改造，也連帶「矛」的用處頗為怪異，黃金大軍一開始丟出的「矛」原本就是要插在盾牌上，使兵感覺盾牌太重而丟棄，結果矛統統被堅硬的盾牌彈走了，感覺好像亂丟垃圾。雖然此片有眾多不合理之處，但我仍認為尹鴻只看到表面，根本沒看懂 《滿城盡帶黃金甲》真正表達的內涵，否則他不會自打嘴巴，因為「沒有任何質感的空洞豪華」正是此片的重心之一，關係到國王內藏的性格及一手建立的空洞國家，張藝謀用特效做出來的「海量規模」雖然有部份違反史實，但「空洞豪華」及「視覺效果」我想是非常成功的。

回到影片開頭，一排排的宮女敲打某木製東西（我不知道那叫什麼），熟睡中的宮女一聽見聲音便立即起來、折被、梳洗、穿衣，整齊一致，完全遵從敲打的節奏；其後，又有僕人敲鐘報時，其聲宏大響亮，迴盪於長廊，宮女「隨即」送上藥，請王后服用，此一連串的動作不斷在片中重複，且精確無比，似乎跟軍隊一樣，有鐵一般的紀律。為何這麼安排，很快就得到解答了。

國王回城後的第一個早晨，便要王后及三個兒子上菊花台。菊花台外觀偏圓柱，台面圖案則以一圓一方結合組成，連在台中央的圓桌上的圖案及雕刻也是一圓一方。而國王就在這象徵意義極大的菊花台清楚闡明了他的「規矩」：「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規矩本為畫方畫圓的工具，後引申為法度、禮法，國王於重陽節前的早晨來個下馬威，有十足懾人的迫力，亦另有所指。其實在前一晚，國王去看元杰時就已先埋下伏筆，賜劍測試元杰的神速進步後告訴他：「我不給你的，你不能搶。」簡單來說，國王是非常以自我為中心的人，且有極大的野心及慾望，非得把所有事情掌握在手中，為了鞏固自己的勢力可能絲毫不留情面，只有他可以逆人，別人不能逆他，且就算沒逆他，知道一點秘密也可能惹來殺身之禍，蔣太醫不光是娶錯老婆，聽命於國王幫他抓藥同樣也是非死不可。

國王原本是一個下級軍官，經過極力經營終於成為一國之主，他逐走了給他生下大王子的原配夫人，從後梁迎娶了王后。雖然沒有直接證明說明為何國王決心毒死王后，但國王下菊花台後把王后叫到藥房說服他吃藥時，提及了她與元祥的不倫之戀，可能影射此即下手原因。無論如何，在藥房這一幕，完成展現了國王的冷血無情：表面上好心好意勸說王后按時服藥，且溫柔地替她擦嘴，但實際上，國王是拿毒藥給王后而不是良藥啊！能說國王對王后好嗎？王后根本沒病也沒瘋，是一直活在壓抑之中，國王卻能指鹿為馬，真正恐怖的是國王而不是王后啊！另，國王曾經承諾蔣太醫不殺他全家，表面上風光送走他，私底下卻派殺手要滅他全家，連被害第二次的原配夫人也不放過，國王說的話能信嗎？

在元祥企圖自盡受傷後，國王前來探視元祥，在穿越長廊進入房間時的這一幕特別有趣──竟然用了背光。因為強烈的光線從國王身後照過來，所以國王的身影幾乎是黑到看不清楚的，只能分辨出有個輪廓，如此效果的象徵意義是非常大的──沒人能看清國王。國王城府極深，密到親信也不相信、愛人也不相信，唯一能信任的便是自己，權力緊握在手，不輕易給任何人。

國王的三個兒子，其實可以視為國王的三個部份：元祥，為與原配所生之子，身上流的血與其他兩個不一樣，是國王最愛的兒子；元杰，跟王后關係較好，但為三人之中最有才華的人，國王才會在兩人之中猶豫不決；元成，為最有野心的一個，但年紀太輕，勢力太小，才能也不及元杰，表面上雖然跟沒事一樣，但心裡卻一直嫉憤遭受冷落。

會把時間設在重陽節前夕也是另外意圖。重陽節本是家人團聚一起歡樂的節日，然而，每個人卻各有盤算：國王想毒死王后、滅蔣太醫全家，王后想造反、揭穿國王的真面目，元祥想與小蟬到青州，元杰想同母后造反，元成想殺死元祥、爭奪王位。這些盤算完全是與重陽節八竿子打不著邊的事，且矛盾相反。王后在重陽節前不停趕工要繡完菊花，但不是為了團圓，是為了一同赴死，菊花是重陽的代表，在此卻是反叛的象徵。在宴會開始後，元祥遭刺，元成被國王活活打死，蔣太醫早死在家中，小蟬及原配夫人失落而亡，元杰則在殿外，為母親力拼人生最後一場戰役，聲勢浩大，規模不同凡響，但在一開始便知道這是一場毫無勝算的仗。

戰爭結束，人頭落地，奴僕高喊：「重陽節到。」好諷刺，「便插茱臾少一人」，最後不是「少一人」，而是「只剩一人」啊！家破人亡，血流成河，殘菊滿地，國王卻可以粉飾太平，等地洗乾淨、菊花擺回去，又企圖跟沒事一樣繼續過重陽節。國王真的欣賞元杰的才能，想給他個機會，然而，元杰心在母后，無意爭奪權位，雖不願忤逆父王，但更不願親手害死母后，選擇自 刎而亡 。最後，藥灑方圓，壞了規矩。有勢、有錢、有權、有國，卻沒有了家。

九九重陽天地齊， 秋菊復還人竟離。

尹鴻《滿城盡帶黃金甲 : 殺人如麻 票房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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