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日的午後都是雷陣雨。我喜歡這霎時間烏雲密佈、雷光閃爍、霹靂交響的傾盆豪雨，嘩啦啦有如萬馬奔騰之勢。斜坡上的花木被雨壓得垂首亂顫，原本乾涸皺裂的水渠頓時如蛇般蜿蜒流竄。山澗飄起朦朧的嵐霧，蘊含豐沛的負離子，令人遍體舒暢。

儘管雨水飄灑濺濕了陽台上的人，但我并不在意，沒有興奮，也沒有閃躲。靈光稍縱即逝，恐怕再也追不回；怎奈電光石火僅存於瞬息之間，抑或是記憶已然褪色。心靈再度嗅得了那酣然醉臥於酒香四溢的時刻——那又是在何時、何方呢？

夜深了，喜獲豐沛水氣的蟲蛙此刻正恣意鳴放，無視於是否擾人清夢。山巒黑黝黝的，喝足了雨水，這時顯然累了，渾渾欲睡。稜線偎著灰濛濛的穹蒼，成不規則的切割。天空不管多晚總是灰濛中帶些微亮，那是光害所致。我並無睡意、無思維，也無眷戀，只覺胸臆中湧起一片輪廓，漸漸清晰浮現，像層層山巒起伏不迭。頃刻之間，順著蟲蛙鳴聲，我欲乘聲追去，尋找那失落很久很久的……

還記得首次買新房的喜悅，那種感覺真好，一生只有一次。屋前空曠，放眼望去，半公里外的整座山麓盡收眼底。房子蓋到這裡，似有窮盡之勢，應該不會再續蓋了吧。入夏微風徐來，涼沁入骨，用不著冷氣。夜裡愈發寧靜神秘，深不可測。窗外月光游移，樹影幢幢，蟲聲齊奏。高聳幽暗的山形樹梢，縱使不敢放膽直視，卻又懷著怦然心動想要探個究竟。傳說山中有操兵的山神、有會移動的火、有狐仙、有山魅——對，還有龍貓。心情喜懼參半，與彼為鄰，夜夜彷彿能捕捉這山中的傳奇與空靈郁秀。

孩子相繼出生了。初為人夫、人父，嶄新好奇，逗弄孩子稚嫩的臉頰，竟是如此躊躇滿志。年輕不堪酒烈卻興濃，一次次酩酊與陶醉，縱橫人生，何不快慰！然而慾望與貪婪之壑，卻在不知不覺中擴大加深。日日迎接挑戰與競爭，忘了孩子是怎麼長大的，忘了五十公尺處何時築起了連棟樓房，擋住了山脈的視線；忘了百公尺處何時新興一座小學，填塞了山腳那片鳥叫蟲鳴的自然沼澤。人煙車輛充斥，淹蓋了當初那份怦然期待魅影乍現的心動。

忙碌逐漸取代了人夫、人父的喜悅，幾乎忘記是何时搬離了那間再也望不見山的第一個房子。換了新的、寬敞的樓中樓，孩子有了自己的房間與電腦。原以為他們會高興、會感激，然而換來的卻是各自回房、各自上鎖——鎖住了心與心的交流。忙碌，忙於讀書、忙於賺錢，成了冷漠的代名詞、責任的藉口。擁有物質的同時，心靈卻愈發貧瘠。家不再是原來的家，孩子也不再是當初的孩子……

曾幾何時，我遠離了樓中樓，遠離了已然成年卻更加疏冷的孩子，獨自尋覓到這處靠近山旁的樓房。無數個子夜，我一樣可以凝視山脊，卻已然失去那層神秘，那份令人忐忑期待又顫動的心情。蟲鳴兀自叫喚個不停，忘了，忘了，好幾百個日子都這麼過去了。心如止水，卻不知這是空靈還是寂寞。一樣是台北的天空，怎麼會是另一種心情的況味，另一種回不去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