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征軍女兵

第十一章 侵犯和撤退

    1942年5月，滇緬公路最黑暗的時代來臨了。滇緬遠征軍已經開始從緬甸撤退，日軍僅僅遭遇輕微的抵抗。他們迅速前進，一下子就抵達怒江西岸。

　　災難突然降臨，我們剛剛鋪設完從畹町到龍陵路段的柏油，就被迫全部停工。大量軍需物資馬上需要經由這條公路運到保山。來不及運輸的物資爲了不落到日本人手裏，當局命令就地銷毀。

　　與仰光方面的通訊聯繫完全中斷，鐵路停止運行，從仰光到臘戌的公路多處被緬甸人破壞。僅管如此，仍然有一些司機試圖帶著他們貨物闖過來，但很少成功。他們成爲日本飛機的目標，一路都有被擊中的卡車殘骸。

　　由於日軍的進攻，大量的中國人離開了他們在新加坡、馬來亞及緬甸的家園。現在，他們爲了到達安全的祖國本土，正在做最後的狂亂努力。

　　被日軍驅趕的難民如洪流一般，蜿蜒向北。這種混亂無法用語言表達。軍隊和警察雖然盡了最大的努力，但是完全無法應付這個來勢迅猛、種族複雜、且難於控制的難民逃亡行動。這些難民從未預料到會面臨如此悲慘的命運，他們離開祖國之後，並未注重保持母語發音的純正，也忽視了教育子女學習國語。如今，當他們說起自己的家鄉方言時，我們聽起來就完全是外國話。

　　此外，他們離開時太匆忙，隨身僅僅㩦帶了適合熱帶地區穿著的衣服，到了山區，這種衣服無法禦寒。每當他們停下來休息時，日本飛機就喧囂地從他們的頭頂上掠過。他們躲在路傍臨時搭建的帳篷裏，成了轟炸機、來褔槍以及各種疾病的犧牲品。死亡的威脅來自四面八方：除了天上的飛機、叢林中的狙擊兵外，還有食物裏的昆蟲和饑渴。他們沒有機會帶更多的食物，不知道在那裡有衛生的水可以飲用。口渴時就喝河裏的水，這樣得病的危險大大增加。

　　緬甸人根本不幫助他們。長期以來，他們對在他們土地上富裕起來的華人非常嫉妒和不滿。現在他們開始露骨地表達不喜歡華人，並且攻擊我們這些倒楣的同胞。英國人對緬甸長期的殖民統治使得本地人仇恨殖民者，平時雖然只有高級官員持有英國當局頒發的持槍特別許可證，但是並不禁止英國籍平民携帶武器，所以撤退時，英國人殺害了許多造反的緬甸人。雖然一些緬甸人僅僅只有砍刀和劍，但是這些武器用於手無寸鐵的華僑難民已經足够了。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緬甸人充當侵略者間諜，領著日本人穿過叢林，走鮮為人知的捷徑，在小山上點火爲日本人做信號等等諸如此類的把戲。

　　騷擾和恐嚇常常發生，難民們在路上亂做一團，像開鍋的螞蟻。更可怕的是，霍亂隨著他們開始流行了。

　　但是一個更直接的危險已經出現——日軍的前鋒已經抵達怒江西岸。他們發現如果乘此混亂機會越過這個天然屏障，那麽大部隊到達後就可以直逼昆明！

　　

卡車通過惠通橋

1942年5月3日，在敵軍的緊逼下，作爲交通樞紐的怒江惠通橋立刻變成一個巨大混亂的瓶頸。在那裏，步行的人群阻塞了汽車的道路，有一些難民駕駛他們自己的汽車，而許多人在此之前幾乎就沒有摸過方向盤，這樣就更加混亂了。

　　惠通橋（按:該橋建於明末）的交通管理原本非常嚴格，只允許每輛卡車依次通過，因爲橋的結構只能承受10噸的重量，而一輛重車的重量，差不多就是5噸或6噸。如今形勢已經無法控制。卡車像潮水般一輛接著一輛、擋泥板貼著擋泥板，有六七輛車同時駛在橋上，橋所承受的重量超過30噸。鐵索受到超額的張力，像是一條受驚的蛇般地起伏擺動。工程師屏住呼吸，極度緊張地注視著。但是鐵索居然沒有斷裂，數千噸的人車逃到了東岸。誰都無法預料這橋會發生什麽事情，建築時安全係數是定額的。

　　司機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混亂、神經緊張和刺激，許多人的精神徹底崩潰了。在這些難民群中不單有日本人的第五縱隊，而且還有經過化裝的日本士兵......中國的江橋守備隊只有果斷行動才能阻止這個致命的混亂，他們已經沒有時間等待上級的命令，決定權掌握在他們自己的手裏。只要有車出現故障，他們就把車推到江裏，這樣拯救了無數人的生命。

　　日本軍人開始對江西岸的中國人實施暴行了，有一些日本兵混在難民中過了江。亂做一團的難民根本無法分辨敵我，這時日本人也沒有必要再繼續假裝難民了，因爲他們的大部隊正全速趕往這裏。

　　如果日本人有足够的力量控制住橋的兩端並且阻止它被破壞，那就爲主力部隊打開了長驅直如的大門。對中國人來說，除了炸橋，沒有其他任何辦法可以阻止日本軍前進的步伐。形勢千鈞一髮。

　　現在重要的是有幾分鐘的時間。如果在橋上裝上炸藥，橋就會被炸毀。江橋守備隊早就爲這樣的危急時刻做過準備，炸橋的炸藥早已備好。但是要有軍令下達。一切都早已準備好了，只要按動引爆器開關就可以撤退。日本人的大部隊正全力以赴地從對岸趕來，士兵已經準備快速過橋殲滅中國守備隊，戰鬥即將在橋的兩端以及怒江兩岸爆發。就在日本人將要接管大橋的時刻，一聲巨大的轟鳴，大橋在眼前消失了。

重修惠通橋

　　平時大橋的一點損傷都會使工程技術人員感到極爲痛心，但是現在徹底毀滅它反而變成了人人最大的願望。因爲只有這樣，日本人才過不了怒江。現在日本人所能做的只是肆意的虐殺隔岸對難民。那些最後一批過江的難民車隊正喘著粗氣，艱難地在完全暴露在對岸日本人的槍炮射程之內的漫長的峽谷山道上爬行，只有翻過埡口才能進入安全地帶。難民潮一覽無遺地展現在日本人的視野中。鑒於對炮火的恐懼，很多難民紛紛逃離他們在公路上的汽車，步行奔向山間，或者跑到荒野的叢林中。他們大都帶著孩子，頑强地進行著家庭自救。在炎熱、口渴、難以形容的疲倦和極端的恐懼情况下，他們在亂石和叢林中拼命奔向50公里外的保山城。這可是一件苦不堪言的差事。

　　大部分公路工程技術人員都及時撤走了。但是却命令在臘猛的一個公路指揮部機構留下來堅守崗位，直到疏散的命令下達。臘猛位於怒江西岸的松山，如今正好落入日本人的防線內，工作人員被一支日本巡邏隊抓獲。

　　這一路段的負責人蔡（譯音）先生，以及他的五位助手立刻被日本人趕到一個不太深、大約有7-8米的山谷的頂端。日本人要他們站成一排。隨後日本士兵一個接著一個，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猛衝過來，將他們刺死。

　　當蔡意識到他的命運最後時刻即將到來時，沒等刺刀穿過，就自動倒進山谷，然後一動不動，就這樣一直到下午。日本人認爲他已經死了，沒再注意他。

　　夜幕降臨後，他悄然爬出山谷、穿過日本人的封鎖線，逃了出來。一條腿在從山谷上掉下來時扭傷了，這使得他的行動異常艱難。但是他的運氣好，跑到了一個有我們的司機的地方，這位卡車司機不顧危險幫助他並和他一同上路。一路上，他們看到了無數被日本人集體槍殺的難民。大約一天後，他們來到一家農舍並且得到這位農民給的衣服，裝扮成本地居民。

　　在荒野中有沒有指南針，他們只好根據峽谷的風向來辨別方向。最後他們來到了怒江惠通橋上游的江邊，在那裏他們意外發現一條被遺棄的本地竹筏使他們渡到東岸。

　　3天之後他們到達保山中途的一個小車站，由於他們穿著破爛的農民服裝，蓬頭垢面，無論蔡如何解釋，根本不能令人相信他是臘猛站的負責人。在這樣的情况下，人們沒有多餘的時間和這樣裝扮的人瞎扯。幸運地是，這時剛剛來了一輛指揮部派出沿途搜尋失落的本部人員的救護車，而司機剛好認出蔡。他這才受到了無微不至的關懷，他在醫院裏躺了兩個月才從死亡的邊緣回轉過來。

　　由 Cheng Fu - hwa（程富華　譯音）先生負責的另外一個單位也落入了日本人之手。他們被日本軍主力部隊的軍官捕獲，所以沒有馬上被處死。他們被分配做苦力，爲日本軍拉水。

　　雖然他們都是一些强壯的漢子，但還是難於習慣這種苦役，因爲他們不經常從事重體力勞動。有一天當他們再次離開軍營去拉水時，看守他們的一個日本兵對著他們的耳朵悄悄地說： 「現在是你們逃跑的好機會。」

　　他們吃驚地看著這個身穿日本軍服的人，不知道是否是一個圈套。這個人是一個大漢子，操著一口地道的中國東北方言。他們分析這個人可能是在日本軍統治下的中國滿洲人，所以對他們很好。

　　工程師們決定冒險。丟棄了水桶，然後開始了他們漫長的向著怒江峽谷的艱苦跋涉。在這個季節裏，峽谷一帶十分乾燥，所有的人都感到焦渴難忍。一天早上他們好像聽到水流聲，仿佛是一個幻覺，他們朝著流水聲走去，越來越近。然後他們看見了水源——凉爽的小溪確實就在一個小山下，但四周都是日本兵。

他們沒有冒險而是悄悄地走開了，他們仍然缺水。當終於達到了怒江岸邊時，他們已經完全耗盡了體力。現在總算是有水了，他們盡情地喝並坐下來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然而怒江仍然還是一個奔向自由的障礙。他們三個中，陳助理工程師是一個游泳高手；另一個能漂起來；而第三人完全不識水性。

　　附近也沒有任何船或者竹筏。他們坐下商量。在這樣的情况下，他們如何可以活著渡過狂暴的江面呢？他們解決問題的思路總是從工程技術的角度去想辦法的，曾考慮製作一個摩托艇之類的工具。後來，他們發現有許多竹子，可以用它們做一個竹筏。那位能再水裏漂起來的人守住船頭，這樣他可以讓竹筏避免撞到岩石上；旱鴨子坐在中間，他所能做的就是保住他自己。而陳，這個游泳好手，他的位置在尾部，在那裏他既是一個人工人螺旋槳又是一個人工舵。出發後，小竹筏在江面上隨波逐流，被沖到了下游很遠的地方，他們緊張地操縱著到了對岸竟然躲過厄運。幾天之後，他們筋疲力盡地出現在公路指揮部裏。

　　由於難民潮的涌入，保山的人口急劇膨脹，大大超過了它的負荷量。旅館爆滿。居民敞開家門接待難民，而根本不考慮這些流浪者是否有給他們帶來什麽病菌的危險。不過仍然有更多的難民沒有得到安置，城市的大街小巷被難民擠得水泄不通。到了晚上，人們倒地就睡，而不管是在哪家的門口，還是在人行道上。

　　1945年5月4日，保山趕集。當最擁擠最熱鬧的中午時分到來時，敵人的轟炸機出現了。日本人肆無忌憚地將他們的炸彈投到市中心。保山沒有防空警報系統，死傷空前慘重。

　　到處血流成河，隨後的巨大混亂使得許多屍體竟在廢墟上暴曬多日無人料理，人們匆忙地穿過街道，用他們極度驚恐的目光搜尋著他們親人的屍體，或者是忍著巨大的悲痛在廢墟中掘土找尋親人。情形慘不忍睹。

　　霍亂接踵而來。如此衆多的人在滇緬公路上旅行，沒有水、沒有衛生設備，以致其他疾病也逐漸出現了——瘧疾、流行性感冒及痢疾。轟炸之後，很多屍體沒有掩埋，許多人失去了家園，霍亂特別猖獗。爲了逃避再次轟炸，難民狂潮開始帶著這些傳染病向昆明涌去。

　　他們身上沒錢、沒食物、沒衣服，什麽都沒有。中央政府很快對這個緊急狀况做出了反應。大量的卡車帶著糧食、衣服和許多醫療品出發去接應他們。由於行動及時迅速，後果不堪設想的傳染病的蔓延被扼制住，霍亂開始减少。

　　所有的學校、寺廟和每一個可用的公衆建築物都被打掃乾淨接待難民。在昆明，居民們就像保山人那樣也敞開自己的家門接待難民。在我自己的家裏就接待了125人。如此衆多的外來人口突然流入一個本來就很擁擠的城市，肯定會産生巨大的混亂。但是每件事仍然管理得井井有條，本地警察工作很有效率，他們全神貫注地投入到城市的公共事務中，防止了任何可能發生的過度雜亂。難民在經過艱苦卓絕的長途跋涉後，發現他們不僅有了一個可以容身的地方，而且這個地方就像是自己的家。

　　那時候，我們命令破壞怒江東岸30多公里的公路。這是一個令人心碎的任務，它要毀壞我們付出了幾個月心血的成果。可是在此種情况下，我們原先的貢獻已經變得毫無意義了。

　　大轟炸後，我們的全體人員都搬出了保山。現在我們又回來了，希望建立一個辦公室繼續工作，重新招募人員，從店主到收音機技工都要。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流著眼淚進入保山的情形：這是一座死城，舉目看不到任何生物，到處是廢墟和死般的寂靜，我們的脚步聲在石頭鋪設的街道上發出空蕩蕩的迴響使人毛骨悚然，而且到處都散發著令人難忘的氣味。

　　我們的老辦公樓完全被破壞了，重新修復完全不可能。我們繼續西走，直到我們在一個小村莊發現了一幢普通農村房子，在這裏可以設立我們自己的辦公室。

　　這是我人生經歷中最悲哀的一頁。到處都是白色的衣服，中國人服喪穿白色而不像西方人穿黑色喪服。就連空氣中也似乎都飄灑著綿綿淚水，甚至老天爺也開始表達哀思——雨季來臨了。

士兵通過惠通橋

峽谷和怒江形成的角度使得破壞公路的工人很容易成爲射擊的目標。在懸崖和山彎處，毀路容易一些，但我們的每一個行動都在日本觀察站的監視之中，他們可能就在對岸一個槍可以打的到的地方等著我們。

　　我們不能放炮炸毀路面，因爲爆炸聲會給日本人指示瞄準的目標。破壞江邊的路只能靠錘、鑿子和撬棍來完成。在路基鬆動後，就把大石撬走，五人抬一個石頭，即使這樣，一些碰撞在峽谷産生的回聲，也非常可怕。工人們只好猫著腰幹活，聽到槍聲就鑽入水中或者趕快躲起來。夜裏工作常常是摸黑幹，因爲任何光亮都是日本人開槍的信號。

　　在開始時，危險不是很大，因爲輕武器威脅不大而且日本人好像也不想大動干戈。隨著時間的繼續，他們弄來了重武器並把我們當成目標，我們成了給他們製造麻煩的人了。

　　白天和夜晚我們往返於小村莊的總部和前線之間。在這兩端，都處於戰爭和死亡之中。我們總部樓下就是一所醫院，那裏總是擠滿得了霍亂而垂死呻吟的人。有一些負傷的工人被抬到這裏接受治療，使我們看到許多悲慘的情景。我記得有一位老工人的一條腿被敵人的炸彈炸傷了，當醫生試圖截肢時，發現他已經死了。其實，除了死亡，醫生很難爲他再做些什麽。

　　那時最著名的就是我們勇敢的工程師——王漢沖（譯音）先生。他總是在最緊急的情况下接受任務。當這樣的情况出現時，他很自然地扮演一個並不情願的重要角色。他常常在日本人的炮火下親自監督最艱難的毀路工作，直到有一天他被破片打傷了手臂，必須到醫院治療爲止。

　　由於工人和工程師的熟練的技術和富有犧牲精神的努力，公路很快被破壞了。任務完成得非常徹底，今後要重新築路又將花費很多時間。遠離怒江工作完全沒有危險和太大的困難，在這裏炸毀公路也不用擔心引來炮火了。我們很幸運，從保山來了許多爆破專家爲我們工作。這些住在旅館的人，有鑽孔的，也有安裝炸藥的。他們非常清楚這裏有炮火很危險，但是他們仍然自願來工作。

　　毀路任務終於完成了，公路竟落到這步田地，我們心如刀絞。滇緬公路其他部分的公路維護段分到了我們收集到的各種剩餘設備，我們把它們送到下關。下關的辦公室裏雲集著數於千計的卡車司機、工人、工程技術人員，除了身上的衣服外一無所有。一夜之間什麽都失去了，他們的工作沒有了，並受到疾病、饑餓和死亡的威脅，但是沒有發生任何混亂和歇斯底里。

　　我非常尊敬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