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滇緬公路紀行

    現在讓我們沿著滇緬公路來一次旅行，這樣讀者對沿途不同民族習俗、當地氣候和山水都將有一個完整的印象。

    我們首先從昆明出發，這是公路的東端。但在出發之前，還是讓我們對這座城市本身有一個詳細的瞭解。

    正如前面叙述，戰時的昆明一點也不像是一個古老的城市。昆明有史以來，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當人們步行通過市中心，感覺這完全就是上海：人們都身著西服、女人穿高級絲襪、高跟鞋、頭髮燙成波浪型（當時明令禁止燙髮）。那時人人都追求最時髦的三樣東西是：奧米加手錶、派克51型鋼筆和最高級的化妝品。

　　一些上海人從國外帶來一些所謂 「摩登」習慣，在我看來這是西方人最壞的毛病，而這些上海人一味地模仿又走了樣。例如：根據古老的觀念，在中國人的婚禮和葬禮儀式上，要演奏傳統的中國音樂，而他們却弄來一支西洋銅管樂隊。使得吹奏的音樂和儀式非常不協調，甚至滑稽。而如果這些銅管樂隊演奏一些中國傳統的古老音樂，則更加顯得愚蠢。這些號手邋邋遢遢地穿著那種顔色和式樣都很特別的制服。其中一名號手甚至還戴著一頂德國軍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的鋼盔。我弄不清楚他爲什麽要戴這樣的鋼盔，好像僅僅是他們那種職業的好奇心。

     前面已經說到，這裏什麽國家的人都有：美國人大部分是汽車推銷商和搞無線電的，這些搞無線電的人都是美國空軍部隊；安南人（越南人　譯者注），經營小餐廳和裁縫店，其中大部分也是香蕉售貨員；緬甸人和印度人最多的是卡車司機；有一些法國人，都是開辦醫院和五金行的；而希臘人，總是經營著旅館、餐廳和酒吧。

    隨處可見的是中國卡車司機。他們非常具有特點，人們在一兩公里外就能認出他們。他們統統不戴帽子，如果有錢他們就穿著在仰光買的羊皮夾克，如果沒有錢，就穿著在大理買的黃色卡其布褲子。短夾克下面總有一條有一個巨大口袋的褲子，裏面鼓鼓囊囊子塞滿了銀行兌票。幾乎每一個司機右手的中指上都戴著一個有他們名字的象牙戒指。他們是一種不變的符號，也可以說是他們的 「商標」，或者是個人印章。

    外來人集中之處，旁邊就是仍然過著悠閑安靜生活的老昆明人，那種具有古老中國孔孟之道、溫文儒雅的紳士風度老人，仍然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他們雖然正在逐步消失，但仍然存在。無論如何，我對過去的昆明，一直有極大的興趣。

    這座老城原來的特點還殘留著許多。例如，在城郊，有一座 「金殿」，屋頂覆蓋著青銅磁磚看起來金碧輝煌。這裏也有許多1,500年前後，唐代樣式的塔寺，存有爲佛教寺廟準備的，來自印度和西藏的佛經。在這裏還發現了兩棵獨具特色的樹種。一棵是李子樹，它可以追溯到公元700年，這棵老樹僅有一些樹枝存活，雖然它每年都開花結果。另外一棵是很大的絲柏，種植在公元1000年間。

    北郊有值得注意的是邛竹寺。很少有外國人知道，這裏多少有點特別，必須要有政府的特別許可才能進。這兒有500尊佛塑像，名叫 「羅漢」，500個羅漢中個個不同。它們都是出自一個有名的雕刻家之手，他根本不用任何模型或圖紙，完全憑他的想像刻的。這些雕像比例非常完美。這位雕刻家除了做這個被認爲是低下，同時又是特別的工作之外，他一生沒有做過其他任何工作。這些雕塑完成於唐代（原文如此），公認是最好的佛像。另外一個佛像有名的地方是在甘肅油田附近的敦煌。

    有兩個湖爲昆明的風景增色不少。一個在城內，就是前面已經描述過的翠湖。另外一個是坐落在城郊，它的名字就是這個城市的名字，昆明湖（即滇池　譯者注）。這是中國最美麗的湖之一，水裏的倒影是披著綠裝的山和蒼勁的古木，湖面上常常漂浮著淡淡的霧。湖的一方是現代的工廠區，有發電廠和無線電臺；另外一邊是古老的寺廟。

    昆明湖也有一個令人憂傷的歷史故事，發生在50年前那場我們吃了敗仗的中日甲戌戰爭時期。故事是皇太后慈禧喜歡昆明湖入了迷，就命令在北京的皇家夏宮頤和園仿造一個，同樣也叫昆明湖。爲了建造昆明湖，她動用了爲抵禦日本的侵略而專門撥出來建設我們海軍的預算，那時還與英國造船廠簽訂了合同，建造裝甲艦，這也撤消了。結果，當戰爭來臨時，我們沒有强大的海軍防衛而被日本打敗。

    爲了代替那些必需的軍艦，慈禧皇太后要人專門在湖裏用大理石建造了一隻石舫，上面雕刻著複雜的槳輪，並用精美的漢白玉鋪設地板。這艘石舫的確是由一個熟練的海軍建築師設計完成的，但他失去了設計鐵甲艦的機會。我肯定慈禧皇太后沒有興趣乘坐這只石舫外出巡視，因爲它的速度是零，而且夏天湖面上充滿著蚊子。我們可憐的祖國爲了這個女人一時的興致而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昆明城郊十來公里處是一個叫陳納德的美國將軍率領的美國空軍部隊，也就是 「飛虎隊」的基地。在戰爭初期，這條到達機場的路泥滑粗糙。不論何時，美國飛行員和地勤人員聽到空襲警報就驅車不顧危險在這條路上高速行駛，好儘快到達基地駕駛他們的飛機升空迎敵。

    結果，這條路上經常發生事故。到了1942年，政府下令爲這條路鋪設柏油。雖然這條路不在我們的管轄權內，但是柏油却是由我們在下關的基地供應，這些柏油原來是準備用在滇緬公路上的。是否將柏油運到昆明鋪設這條路，曾經發生過爭論，因爲它們太缺乏了。但是因爲那條路也需要，我們只好照辦。鋪設柏油的工作耗時2個月。由于柏油的數量有限，柏油鋪設的很淺，不過至少可以用3年。

    現在繼續我們的旅行。我們通過城外西門零公里的里程碑，那裏有兩個石柱，橫在上面的牌子上面寫著： 「滇緬公路  交通部」。我們在這條柏油鋪設得很好的路上行駛，這段路從昆明湖直到遠處的山邊。新興的市郊就在這裏，因爲許多有錢的人爲了躲避轟炸在這裏建造了他們的別墅，另外新的醫院也在這裏。由於這條柏油路之故，居民在來往居住地和工作的商業中心、辦公室，僅僅只要幾分鐘的時間。

    在昆明的西郊相對平坦，公路兩邊是大片大片的稻田，景色優美，遠方山上有許多扭曲的松樹和寶塔。總之，這次像是一次令人愉快的假日郊遊。

    沿途的第一站是安寧，在昆明以西30來公里。安寧的意思就是 「沒有任何煩惱的事打擾」，古代這裏是保衛昆明西郊的一個要塞。從安寧經過一條土路再北行大約4-5公里，就到了一個四面由森林和群山環繞的美麗地方，這裡有溫泉，是度假勝地。這裏座落著許多別具風格的幽雅別墅，其中包括典型的西班牙結構。最印象深刻的是滇軍司令官盧漢將軍的宅子，裏面有一個室內游泳池大小的洗澡池，山上的溫泉直接流進池內。室內裝飾的白色馬賽克，擺放著大理石的長椅子。這幢宅子外表看起來低矮簡單，但有一個寬闊陽臺，可以看到漂亮花園裏的許多稀罕果樹。旁邊是一個很舒適的現代大賓館，老闆是一個精力充沛的著名孀婦，她同時還管理著其他賓館和一個電影院。

    這裏有宜人的氣候和美麗的環境，是休息療養的好地方，但是不幸的是，我從來沒有機會在晚上欣賞這裏的高雅氣息。

    距離昆明105公里，我們來到了祿豐。這裏曾經是軍事要地。過了祿豐不遠處的一條小河旁邊，是一個幾乎完全垂直的峽谷。這一帶的地質結構是古老堅硬的灰色石灰岩，很容易斷裂，築路時令我們傷透了腦筋。戰前，每年由於山崩，公路至少中斷兩個月。1941年，這裏發生了一次損失慘重的山崩，我在前面已經描述過。

　　下一個城鎮是一平浪，中文的意思是 「風平浪靜」。一平浪是雲南省最重要的鹽業基地，除了供應本省，同時也供應廣西省和貴州省。鹽的壟斷權當然是屬於政府，並且也是雲南最大的財政收入之一。這裏坐落著一個磚瓦結構，帶有鋼窗和高烟囪的建築物，是一個現代化的鹽精煉廠。這種現代建築物即使在中國西部各省都很難見到。 

　　鹽礦附近的地下還儲藏著豐富的煤礦。鹽鹵水通過一個很深的洞從岩石中滲透出來，再輸入一個外面由泥土包著防止破裂的巨大陶管裏，這個陶管綿延30多公里流到煤礦廠，蒸發製鹽。因爲鹵水是沸騰的，同時也獲得了蘇打和其他副産品。鹵水被倒入打開的桶裏製成鍋鹽。這些鹽塊，每一個重70公斤，然後用皮繩捆在騾馬的背上，人們將鍋鹽帶到100多公里之外的昆明去賣。

    從一平浪繼續向西前進，路面有石頭而且鬆軟，一到雨季就變得泥濘。我們很快就要穿過一座名叫池山鋪的山，由於泥滑，每年雨季這裏都有很多麻煩。

    這裏的確是一個荒野區域，野獸和盜賊出沒。路本來是爲消滅這些歹徒的軍事行動而建造的，由了路，軍隊就用不著爬山打仗了。所以這些簡陋的山路根本不適合現代建築的需要。

    第一個晚上的住宿點是距離昆明192公里的楚雄市，這個城市的名字起源於一個楚國的英雄征服了這一地區。古代這裏是一個軍事上的戰略要地，就是今天，楚雄的老城仍然存留著這樣的遺迹。

    今天，公路指揮部在這裏擁有裝備舒適的現代化招待所。而且這裏的氣候也很好。楚雄提供中途停留，這裏有商店、車庫以及大量的露天停車場，並且還有一個飛機場。

繼續向西，我們不久就到達公路的最高點。這就是著名的天子廟坡，最高峰海拔1,700公尺。這一地區的公路工程依然給我們的工程技術人員留下了强烈的記憶。由於附近都沒有水，所以水要用水箱從遠處運來。山谷裏路邊的石頭都是由工人們用一種木桶一顆一顆地背到公路上來的。當時，在這一帶幹活的漢族勞工也住在這個山谷裏，以便我們爲他們建立暫時的帳棚。如果他們住在家裏，那麽他們將要攀登幾乎一天的路程才能來的工作的場地。也是由於這個原因，我們雇傭居住了附近的裸裸族人在工作。

西行20英里就來到了另外一座山前—— 「定西嶺」。中文的意思就是，征服了這座山後，就很容易控制西面了。由於這一帶是堅硬的石灰石，路現在很好了。(按：前面不是說道：「這一帶的地質結構是古老堅硬的灰色石灰岩，很容易斷裂，築路時令我們傷透了腦筋。」怎麼這裡同樣是堅硬的石灰石，路就變好了？）

    越過定西嶺, 一個驚人的全景展現在我們眼前。西面的遠方，是一幅生動的畫面；崎嶇不平的蒼山、流水以及藍天似的可愛的大理湖。哪天整個下午我們都待在這個坡地上。我們看著太陽將雲彩染成了玫瑰色。然後，當它慢慢落在黑色的群山之後，所有顔色又變化了。

    這個坡地是在一個海拔1,890米的高地上。離這裏不遠處就是鳳儀城。鳳儀在中國是一種幸運鳥的名字，是一種不存在於現實的鳳凰，雖然這種鳥多次在中國藝術中再生。其有名程度僅次於龍，鳳凰是我們最流行的修飾圖案。這個城鎮雖然很小，但是却出現了許多有學問的人。這就不難懂得爲什麽這裏叫這個名字。地區繁榮、氣候溫和、環境美麗，還有松樹覆蓋的群山等等，對冥思靜想有利的基本要素，如此才能出現學者。

路邊有一幢很好的老房子，曾經是名流學者聚集的地方。它是典型古代中國的學校式樣，一棟很好的建築，坐落在一個相當安靜美麗而又與世隔絕的地方，這些都有益於深思冥想。牆上畫著美妙的中國式的聖經故事。比如，畫著一棵有著茂密的枝葉和很淺根基的樹，它暗示著樹成長很高就要領略風的力量；因此一個人就像一棵樹，成長慢，但是如果它的根基很穩的話，那麽如果風來了，它就站得住。

　　我們現在來到了下關，有一段時期，這裏是公路指揮部所在地。這裏距離昆明有418公里，是一個傳統的進出口市場，有很多餐廳和招待所。從這裏沿一條支綫再向北走16公里，可以到風景如畫的大理。

    大理多年來一直是漢人和邊疆土著民族相互交換貨物的場所，總是非常繁盛。這裏一直保留著過去獨特的風俗。人們仍然穿著精心製作的寬鬆的服裝，上面有美妙的金線刺綉的裝飾，這種服飾流行了幾個世紀，類似藝術品。每個旅游者的願望是能得到一對他們製作美麗枕頭。我的歐洲朋友曾經來過這裏，後來要求我用郵遞急件給他們寄這種綉花枕頭。

    每天，人們都聚集在路邊人行道的茶館裏喝茶和閑聊。大理的茶有特殊的香味。本地人招待貴賓時，他們就烘烤一種散發出特別地令人愉快的香味的新鮮茶葉。所有的店主每時每刻都在櫃檯上放一盆非常美麗的鮮花。由於適宜的氣候，花朵都非常大而且鮮麗。店主們對自己的花很得意。這裏經常發生的爭論就是到底誰家的花最美。

    看著這古雅的、吸引人的、傳習了多少代幾乎沒有什麽變化的風俗，我感慨雖然他們的生活如此簡單，沒有那些現代娛樂必須的電影院和收音機等設備，却從古老的歷史中獲得了許多使他們愉快和滿足的方法。

    大理在全中國出名是因爲這裏的石頭。事實上英文 「MARBLE」在中文裏就是大理的石頭的意思。它被認爲是最好的裝飾品之一，在每一個老式家庭裏的硬木椅子中間都必須有一塊大理石。

    大理石的形成，從地質學上看，是在沒有空氣的特殊條件下，石灰石在高溫的壓力下變形的産生的，通常是由於地震和火山造成的。這就是爲什麽在意大利有很好的大理石的原因。可能也是因爲大理過去頻繁地發生地震，使得這裏豐富的石灰石也變成了大理石。好像這裏的地震仍然在繼續。

    採石場距離大理城有8公里。如果採石場用機械代替手工操作，那麽大理石將成爲供應全國的重要資源之一。大理有許多商店都銷售大理石。有一位老闆使用了一個不平常的發明來出售他的大理石，他在一塊有燦爛的綠色塊附著純白色背景的風景畫似的大理石上雕刻了類似馬賽克的繪畫。當我第一次看見它時，老闆只要10美元。但是當我要買時，他又不幹了。我就站在那兒看他賣，直到價格狂飈到了1,000美元。可能是這塊大理石有一種使他著魔的力量：他總是吹噓物美價廉，但是當生意來的時候，他又決不讓他的商品離他而去。

      每年4月底5月初的前3天，蒙古人和西藏人從數百公里處的高山上來到這裏參加大集市。在這個時候，可以聽到許多奇怪的方言，看見許多稀奇的事。他們以最不尋常的方式進行著産品的出售或者實物交易。

    雖然藏族人是不發達的古老民族，却很喜歡說話，而且也很流利，語言裏流露著機智。中國最會說話的人來自四川和天津，但是西藏人比他們的話還要多。我認爲這種流暢語言的産生是他們從小就沒完沒了地爭論佛經的結果。他們喜歡亂砍價，當他們希望買一件物品時總是要尋價無數次才決定購買。

    蒙古人大多沉默寡言。當他們說話時喉音咕噥咕噥的，誰也聽不清楚。他們趕來主要爲了販賣馬和騾子。他們賣動物一般不收錢幣，而是實物交換，他們最需要茶和鹽。

    蒙古人總是在馬的交易中智取別人。在大西北築路時，我常常把舊輪胎安裝在二輪運貨馬車上，很好用。現在也想把這種馬車用在修築滇緬公路上，我們就到蒙古人那裏去買一些馬。他們賣給我們的騾馬看起來都是又大又壯，因爲它們的腹部鼓的很大。以後我們才知道騾馬的大腹不是它們强壯的標誌，而是生病。真正的强壯的都是小腹和大尾巴。

    當集市結束時，蒙古人和西藏人就用賽馬和舞蹈來歡慶，賽馬是比速度，同時也表演他們在馬背上的各種技能，就像馬戲團特技者那樣。他們意圖是出售他們的馬，但是你會發現這些表演的馬是從不在集市上出現的。舞蹈似乎永遠不會停下來，很是奇異且不可思議。男女舞蹈者都是各人跳各人的，不聯合進行，跳舞的節奏伴隨著竹笛、重重敲打皮鼓的音樂和簡單的步幅慢慢進行著。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這種奇怪的樂曲。

    數千年來，這些集市的風俗幾乎沒有什麽變化。可能西方人看起來這裏根本不像在中國。而對於一個有著古典文學背景的中國人，如果是第一次觀看，那也是一段不平凡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