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 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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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小學的時候,我最愛考造句了。在當初幼稚的心田裏,倒也不是真能從其間領會什麼樂趣,要勉強說有什麼「快感」,那就是每考一次,我就可能獲得一些獎品,像一支鉛筆、一本簿子什麼的。在物資及家境均不富裕的年代裏,那的確是最能激勵我在功課上求好的「誘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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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笑的是,儘管我的造句能力尚可,真叫我做篇文章時,竟楞楞地不知該從何寫起。其實我們直到小學畢業,似乎都未真正有過作文課,考試時作文也幾乎是從作文範本選題的,我居然把範文逐篇的背起來應試,自然其他同學也是這般「作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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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令我為作文傷腦筋的一次是小學六年級時,有位老師調職,級任老師便叫我們每人寫封信去感謝他的諄諄教誨。這下可真難倒我了,範本尋遍也沒有類似的篇章,怎麼辦?我忘了後來是怎麼把那封信擠出來的。這封信便是我啟蒙以來,開天闢地寫的第一封信,通不通我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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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次以後,似乎也稍稍知道如何把「造句」應用成整篇文章了。讀初中時,作文課就不能像小學一樣用「混」的,老師都當場出題讓我們在兩節課後繳卷。因這一逼,作文的能力從此才略有長進。只是那時仍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小女孩,沒什麼遠方朋友值得通信的,因此初中三年也許不曾寫過什麼信。有嘛只是在聖誕節時趕時髦,同學很有默契的把聖誕卡交相投到郵筒裏,卡上寫的不外乎是祝妳學業猛進之類的短句。然後下課時便圍在司令臺邊的播音小室周圍,彼此推擠著,翹首盼望叫到自己的名字去領信。結果你往往會發現等了半天擠了半天拿到的「信」,竟是坐在隔壁文枝的或後座麗月的來「信」。但那終究是信,是經過綠衣使者辛苦扛來的,與遠方朋友的來信有何不同?因此同學拿到那些卡片後照樣雀躍不止。妙的是收到的那大把卡片,「貨色」往往重覆的一塌糊塗,不過似乎沒有人在乎,相信也沒有誰會忘懷那段天真曼妙的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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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高中時,兩度參加救國團舉辦的暑期戰鬪訓練,這下可不像當初中生時那般「老實」了。遠方的,近處的,女的男的朋友結交了不少。這時期來往信件頻仍,最令自己沾沾自喜的便是只要看來信信封上那寥寥數字,就足令我「陶醉」半天。原來中華民國的郵政服務之好馳名世界不是「蓋」的,加上小村濃郁的人情味,當年,凡是寫給我信的,只消在信封上寫「旗山圓潭」再加上本人的名字,便絕不致因「查無此人」而遭退回。「風光」可說只「略遜」於任職總統府或外交部等官府。給朋友省了不少墨汁不說,也讓朋友臉上有「光」,竟然結交了一個這麼「有頭有臉」的朋友。(真是!看到這裡只怕有人快「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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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笈臺北讀大學後,自然家書不斷了,只是來往得不算密集。由於給父親寫信得畢恭畢敬的「父親大人膝下敬稟者」,絲毫含糊不得,而寫這樣「戰戰兢兢」的信,我又特別顯得笨拙,因此難得「敬稟」有關雞毛蒜皮的小事。至於拜讀父親的信,也「辛苦」異常,父親只讀過幾年漢書,「自創」了不少句法,加上他老人家的字又頗為龍飛鳳舞,讀一封信往往得揣摩半天,有時還得請來「幫手」共同研究才能全文融會貫通。除了父親的信,還有幾個兄長的家書。不過提到這個我就心裏有氣,其實他們個個都能寫封可讀性頗高的信,卻由於疏懶成性而惜墨得很,常常惹得我這個么妹火大了連連去信嚷嚷一番,他們的大函才會姍姍而至。想當年他們寫情書追妞兒才不是這股懶勁呢!有道是情書,「勤」書也,得勤而書之,份量到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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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吧!櫃子裏那堆當年與外子來往的信件,不過四年的功夫,便累積如小山似的,如果好好加以整理,或可集成厚厚的一册「情書大全」呢。惟那些是我倆的共同秘密,不足為外人道,所以內容恕我保留,況欲擒芳(郎)心的戰術人人不同,不足借鏡。諸君中有人覺得此路難通,奉勸還是要多絞絞腦汁,即使不能情文並茂,但只要發乎情,止於禮,並堅守心意,相信仍能以誠感動伊人,而獲青睞,而攜手走向地毯那端,而得良人共偕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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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筆友是我們寢室一度流行的玩意兒。室長阿琳不知從那兒弄來一份T大徵求筆友的名單,「通令」每人找個「對象」通信玩玩,我在密密麻麻的名單中找了一個看起來還蠻「臭氣相通」的傢伙,便通起信來。結果通過一兩封信後,便興趣缺缺。雖然他那方說我的信在他們寢室裏頗受「好評」,可惜他的信在咱這方卻「評分」不佳,於是從此懶得再湊這種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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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父親在三十多年前收了一位「外省郎」軍人為義子,他就是萬兄,寫得一手工整俊秀的毛筆字。直到今天,他給我寫信,不管份量輕重,仍以毛筆一撇一劃勾勒著,毫不含糊。在凡事講求效率的年頭裏,收到這樣的信,豈止欣慰而已,更多一番驚喜呢!畢竟當今社會上能恆以此國粹為修心養性的雅士實在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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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人的信,不一定長,短若片紙隻字照樣能讓人終生受用不盡。十幾年前,自己還算熱衷於投稿,偶爾也有獲得老編青睞使它們變成鉛字的時候。其中使自己最難忘懷的是一篇題名「急性子」的文章,投出後其實也沒過多久,未見刊出便顯得沉不住氣,「急」書一封信去問緣由,認為不登也該退稿啦。信寄出後才又後悔不已,覺得這麼做實在有點「逼」人太甚,何況自己又不是什麼了不得不得了的名作家。結果該編輯大爺竟然不以為忤,反而仁慈地隨手用稿紙寫了封簡單覆函,大意是說「急」文寫得很好,將於近日刊出,抱歉又讓「急性子」的作者急一次了。想來投過稿的人大抵都有自知之明,老編一向是大忙人,更是個惜墨如金的人,要「騙」老編給你寫幾個字真是談何容易。如今竟意外的收到這麼一封安慰信,真叫我有受寵若驚的感覺,因此,「急」文就是再過一百年仍擠不上版,我也不「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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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作事尤其有了孩子後,便不再有那麼多閒情逸致寫信了。加上電訊事業發達,只要玉指輕輕在電話鍵盤上一撥,三兩分鐘,便能代替得花半個時辰才能寫好一封信的功能,無疑會因此使人疏懶於寫信,尤其對那些寫信得求人的人,更是寧願「動口」而懶得「動手」了。不過通話與通信都各有其不抹可煞的優點,就像廣播電視與報紙能並存的道理一樣,所以郵政局自也不必擔心電信局會搶走它多少生意。只要人們得閒,還是樂於寫信悅人,因為寫信實在更能完整表達自己內心所欲傳達給對方的情意(泛指親情、愛情、友情而言),且比說話更能取「信」於對方,這也就是我至今保留不少親朋好友給我的信札的原因,對我而言,那與名家的真跡墨寶是同樣珍貴呢!
(原載 1982年9月22日 台灣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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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手寫信如今怕要列為「古文物」了。寫這篇文章時電腦在台灣還是陌生的名詞,更談不上個人電腦網路E-mail等時髦物事。惟早期台灣郵政效率真是可圈可點,一般平信台灣島內當天就能收到,外島如金門,我當時的「男朋友」人在金門,我們往返的信件都是隔天就能收到,非常有效率,所以雖然彼時無法通話,寫信也不會有「苦等」的困擾,特此記上一筆。
這是歷年收到的部份信件,從前租屋處曾淹水,淹掉不少好友的來信,「情書」則無恙,已有公家單位表示要收藏它們,果真要成為「古文物」了,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