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長」這個職務是外交生涯第一個必跨的門檻。外交部的傳統，通常進部第九年或第十年升科長。也就是進部之後經過三年歷練，派到國外服務五到六年，然後回台北，一兩年之內升任科長。十年磨成第一劍，這是常態。

我回台北後，我的同年大多順利接了科長職務。其中比較特別的有高碩泰接了北美司第一科科長。這是號稱「天下第一司」的首席科長，通常會兼任「高層」的英文翻譯。王贊禹擔任了連戰省主席的交際科長。徐勉生接了歐洲司的科長。還有許多同年從國外調回來都陸續升了科長。我是遲遲沒有消息。一年過了，又一年，仍舊沒有消息。我們這行，一路向上爬升，「科長」這位子，是第一道必須經歷的門檻。部內有幾位長官認識我，但是不在關鍵位置。瞭解升遷作業的同年好友很同情地對我說：「家興兄，很多人想幫你，可是你考績拼不過別人，每次送上去，都被退下來」。

我慢慢理解，外交部的升遷有三大要素，依序是：考績，學歷，背景。我的考績可以說是「一塌糊塗」，沒得比。學歷，淡江英語系。我太太笑說淡江是她們「一女中，二女中」眼中的「尾巴學校」。在外交部政大外交系，台大，是主流，淡江只能排在「二軍」。背景嘛，「乏善可陳」，沒有。三者皆不足，就慢慢等吧。期盼慢車也會到站。

春去秋來，年復一年。有一天我在外交部走道上遇到了陳士良兄。他晚我一期進部，也晚我半年在教廷大使館服務，一回台北，很快就接了科長職務。他為人正派，是我敬重的同事。我跟他短暫聊天時，他冒出一句話安慰我，說：「萬兄，你再外放一次回來接科長啊」。我頓時楞了幾秒鐘。晃過神來，我發覺自己在同事眼中是個魯蛇loser。淒涼感，油然而生。

眼看後期的同事都升了科長。諸如楊高榮接了檔資處科長，田中光當了台北市長黃大洲的交際科長。我覺得這個門檻既然是「必須跨過」，而我既無背景，考績，學歷又在「後段班」，看來是等不到「關愛的眼神」。我覺得只有靠自己「自力救濟」。

我決心毛遂自薦，直接請見次長。我見到了房金炎次長，向他說明來意之前，我簡短地提了兩個歷史故事。漢武帝有一次巡視衛戌部隊，看到一位「郎」級中階軍官，武功高強但是「龍眉皓髮」。就問這位軍官；「你頭髮都白了，武功高強，怎麼還是這個軍階呢？」軍官回答：「高祖好武臣尚小，文景好文臣好武，陛下好武臣已老。」這故事是說，空有武功，生不逢辰也是無奈。

接著我說，我要「毛遂自薦」。戰國時期，趙國平原君要出使楚國，「聯楚抗秦」，尚缺一名隨行人員。門客毛遂自薦於平原君。平原君問：「你來我門下幾年了？」毛回答：「三年。」平原君說「放在口袋的錐子三年，一定會戳破口袋，你來了三年，我怎麼沒聽人說過你有特別長處啊？」毛遂說了一句名言：「臣乃今日請處囊耳」。（我今天來此，就是要請你把我像錐子一樣放進口袋中試試。）平原君幸有毛遂，完成了使命。

房次長當然明白我來意。我說我的考績不好，但不表示我能力差。我的同年都已經升任科長，我有信心可以做好科長職務。房次長端詳我幾秒鐘，說「你的話，我聽到了。」然後就結束了晉見。

大約兩個月後，我接到條法司長謝新平電話。他說：「房次長來電話問我，萬家興這人怎樣？我回答房次長，萬家興這人很不錯，電腦能力也很好」。不久後，我發表擔任檔資處第一科科長。

謝新平司長在教廷大使館時是參事，我是秘書，我們在同一個辦公室相處五年多，他非常瞭解我。我非常感謝他為我「背書」。我也非常敬佩房次長。他與我素不相識，僅憑我請見一面，就願意給我機會。他是外交部少見有擔當的長官。

在檔資處服務期間，處長是許南雄。部內可能有一些人對他有意見。可是，就我所見和我的經驗，許處長非常體恤照顧屬下。我在他手下工作，相處愉快。

我在檔資處期間，很幸運親眼見到了從清朝到現代我國和各國簽訂的條約原件。因為保管這些重要條約原件，就是本科的業務。這些重要歷史文件，經歷了多年的戰亂，幾度遷徙，輾轉到了台灣，非常珍貴。保管這些條約正本有嚴格的規定。保存它們的地方是特殊防火庫房。溫度濕度是恆定的。門禁森嚴，任何人進出要上級核准，要登記，開啟庫房必須由科長以及另一專人共同打開。

我接任科長大約十個月後，本部開始公開甄選科長級候選人，下年度赴美國喬治城大學進修。「選派人員赴美國喬治城大學進修」是我國和喬大合作了多年的培訓計畫。每年提供五個名額，給包括外交部，經濟部，新聞局，政大等單位的候選人，到喬大進修兩年碩士學位。這個計畫成效相當好，很多位進修後的同事，後來的表現非常傑出。例如林永樂部長，石定次長等等。這個計畫候選人的資格條件是：擔任過科長，不能超過四十歲，英文程度要達到托福成績550分以上。

我這年三十九歲，我心中渴望赴美進修，充實自己。這是我最後一年，唯一的一次機會。我有些猶豫，最後還是向許處長表示：我很感謝處長厚愛。來到處裡不到一年，遇到這樣的機會，也是我最後一次機會，我想試試。不成功，也沒有遺憾。如果獲選赴美進修，學成後我願意再回檔資處服務。

許處長聽完，一口答應。完全沒問題，他很樂見檔資處能有科長獲選赴美進修。於是我去做準備，通過了英文托福測試，成績是590分，算是不錯的成績。達到了托福的標準，然後參加口試。甄選委員有五位，包括外交部，經濟部，新聞局，學者（好像是趙春山）等單位的代表共同口試。當年因為經濟部，新聞局都沒有推派人選，因此這兩個名額留給外交部。當年本部獲選的，包括楊承達，吳榮泉，和我。後來楊吳兩人就讀喬大的「外交學院」；我就讀「美國政府」（相當於我們的政治系）。

許處長得知我獲選後，很高興地恭喜我。然後請我推薦接替人選。我推薦了我的同年，在中南美司的秘書回部吳進木。後來果然吳進木接了我的科長職務。再一年，他也獲甄選去美國愛達荷大學進修。

我原先計畫隻身前往喬治城大學進修。我的前輩好同事也是好友林永樂建議我：「家興啊，人生很短，孩子在成長，還是不要和家人分開比較好。」

我於是決定進修的兩年，全家人不要分開兩地。我在1991年8月赴美國，這是我第一次到美國。我很快地買了一輛新車，Toyota 最小型的Tercel車款，價格八千多美元。然後租了離學校開車40分鐘車程，位於馬利蘭州Rockville區一個叫做Bethesda Park大社區內的兩臥室公寓。太太和孩子兩星期之後飛來會合，開始了我們的兩年美國生活。

回顧我進入外交部的十二年，我覺得自己是「孫山」，榜單上最後一名的孫山。我從來不是「主流」，從來不是「出類拔萃」，但是都幸運的掛在榜單末尾。進外交部第十三期，我是最後一名。升科長，差不多也是最後一名。三十九歲參選赴美國進修，也是最後機會獲選。感謝上蒼眷顧我這個「孫山」，讓我「好歹還是擠上了末班車」。

圖片說明：

1. 孫山掛名榜單尾

2. 我升任檔資處科長之後某日房次長來視察，與我握手，我感謝他器重我。次長後面是處長許南雄。再後面是主任秘書杜元方。

3. 房金炎次長在立法院答詢。

4. 照片中是駐海地大使謝新平與對方簽約。謝大使為我「背書」，是我生涯「貴人」之一。

5. 我赴美國進修，感謝我的同年，接任我科長職務的吳進木夫婦來送行。

6. 取自網路的插圖：趕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