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他們這裡曾是日本人來臺灣屯墾的聚落村，吉祥戲院所在的街道上還看得到整排的日本房舍。抗日電影？是像李小龍打日本人那種功夫片嗎？還是像《揚子江風雲》的那種間諜片？為甚麼突然又要抗日？臺灣不早就已經光復了？阿對喔，日本與共匪建交了，真是忘恩負義——

阿昌的疑惑隨即被與自己更切身的問題打斷：戲院被借去拍電影，那他不就少一家跑片的點，他的損失怎麼辦？

        果真如阿昌所料，他因為電影外景隊的來臨反而落到一邊涼快，連坤仔都被留職，因為電影公司有不時看毛片的需求，放映機仍得人顧。就這樣，早在拍片工作人員從臺北出發的兩周前，鎮上就開始忙碌了起來。唯一的一間旅社率先開始大掃除，換新了房間裡所有的被單床單枕頭，甚至還準備在電影明星抵達入住時掛上紅布條迎接。

男主角會是柯俊雄嗎？ 還是王羽？……啊你講啥米肖話又不是要做武俠片！……女主角一定要湯蘭花，你們平地人哪個比得上她漂亮！……楊麗花卡好啦！……伊是要做女主角還是男主角？……他奶奶的抗日，俺打了八年日本鬼子，看他們能拍出個啥名堂！……老伯老伯別生氣，到時候找你演總司令啦哈哈哈……

雜貨店忙著進貨，汽水飲料一箱箱堆滿了店門口，連美容院裡客人都開始川流不息上門，因為鎮長已經表明要全力配合拍攝，所以會動員上百名鎮民擔任臨時演員。自認稍有姿色的小姐，盤算的當然不只是臨時演員的便當而已，美容院來給它走一遭是必要投資，難說不會被導演一眼驚為天人……唉喲，金水嫂妳香燭店生意都不顧，也跑來美容院嚕？

        甚至常年在戲院停車庫後破工具棚裡蹲著的老羅，也突然成了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電影公司的美術組主任（據說還得過亞洲影展的最佳藝術指導獎）與副導（曾經是臺語片導演，卻因賭債消失一陣，再回到這行時臺語片風光時期早已結束）早幾天已來勘察過街景地物，然後交付了老羅一項重要使命。少了它，要恢復1940年代日本統治下的臺灣風景還真不行。

「喏，電影院的看板得全換成這些老電影，總不成還在《精武門》吧？師傅師傅麻煩你趕趕工！」

        老羅從副導手上接過一張舊電影海報翻拍成的彩色照片——《蘇州夜曲》，滿映皇后李香蘭，日本第一小生長谷川一夫主演。老羅打鼻孔裡嗤了一口氣，把照片塞回對方手上：「這個不對。」

        「哪裡不對？」曾在臺語片時期風光過的黑狗，沒想到自己竟會被這個滿身油彩、看來有點瘋瘋癲癲的老外省人嗆聲：「是你知道？還是我知道臺灣以前長怎樣？」

        「你看過這電影嗎？」

        對方噘了噘嘴懶得搭腔：「沒有……那又怎樣？這可是從日本帶來的海報原圖！」

        「沒看過？好，那我告訴你！」老羅蹲下把擱在地上喝了半瓶的五加皮拿起，咕嚕灌了一口：

「『蘇州夜曲』？分明就是『支那之夜』！這張海報是後來在中國上片時用的，他小日本有這個膽不改片名？殖民地人看的叫『支那之夜』，中國人看的叫『蘇州夜曲』，懂了吧？在臺灣怎麼會出現這張海報？擺出來不笑掉人大牙！我老家就在東北，在瀋陽看『支那之夜』，就覺著李香蘭長相怪彆扭，哪點像咱們中國人？——」

       老羅的大嗓門引來附近鄰居湊過來看熱鬧，他們平時就愛聽他的瘋言瘋語當作餘興。像是他總愛說得天花亂墜，關於日本人跟蔣介石那個老賊根本有密約，是蔣老賊變相把東北送給日本成立滿洲國，借日本人之力消滅異己，否則東北軍閥跟蔣老賊作對，他根本壓不了。本地人沒見過像老羅這麼恨他們蔣總統的外省老兵，總看他是因為老婆跑了，一肚子怨氣沒處發。

        正當美術主任與副導面面相覷，半信半疑的時候，看熱鬧的鄰人中突然冒出了一串標準的日語。眾人轉頭忙尋找，是金水嫂她婆婆揹著五個月大的孫（金水嫂一連生二女，讓這個婆婆很不滿意）在喃喃自語。

突然面對所有人注意力都轉向了她，老婦嘻嘻笑出一口金牙，台、日語夾雜指著老羅說：

「嘿哪嘿哪，老芋仔講的嘸不對，是『しなのょる』啦！」

儘管心裡窩囊，看在趕工加錢的份上，老羅此刻仍是一瓶五加皮、一包新樂園，蹲在那兒一筆筆把李香蘭的大頭描到了看板上。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哼得荒腔走板的抗日歌曲，配合了眼前「支那の夜」裡李香蘭的巧笑倩兮，任何人瞧見老羅工作的景象恐怕都會覺得啼笑皆非。

日滿親善，他娘的！老羅皺起鼻子打量起自己的傑作。左瞧右瞧這女人血統就是不純，東方人哪會生得這麼輪廓分明？大眼高鼻的，準有西方人遺傳。

老羅突然就福至心靈：這娘兒們是俄國老毛跟日本人的種，絕對是好好栽培訓練過的情報人員！全中國都在聽她的「何日君再來」和「夜來香」，怎麼都沒人想到過她可能既不是中國人也不是日本人——

老羅頹然把筆刷丟進了洗筆筒。

十八歲離家，這一轉眼他孤單流離了二十五年了。提槍勦匪他老羅都沒怕過，有比戰爭更可怕的事，那叫孤獨。孤獨是一年一年越長越堅硬的甲殼，他背著那殼，哪兒也去不了，誰也進不來。

他可是正式考進過藝專的學生，如今淪落到畫這玩藝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