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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強生最新長篇小說《惑鄉之人》精選摘錄(三)
2012/03/18 01:31:32瀏覽985|回應0|推薦6

 

     關於他的祖父母,他的家族,原本一直在健二生命中是一塊無解的空白,或已被漸忘,或被刻意隱瞞。但灣生祖父被家族親友無意間提及後,這個事實突然就成了健二生命拼圖中的第一片線索。經不住健二進一步的追問,父親只好告訴他,祖父很早就拋棄了他們母子,不知去向。祖母靠著獨力經營溫泉旅店把父親撫養成人。在家族的認定中,祖父算是死了。

     父親迴避的語氣讓健二彷彿懂得了些甚麼。移民美國對當年才二十多歲時的父親來說,或許是一種逃避。但是究竟要逃離甚麼不可改變的事呢?健二一片一片地努力想拼出全貌。而這一站,臺灣,會不會就是他這些年的尋找,最後所需要的關鍵碎片呢?……

    「教授,這裡過馬路,下個轉角就到了。」助理小姐的聲音打斷了健二的胡思亂想。 他聞聲抬起目光,眼前的景觀讓他的心跳快了幾拍。

     急尋路牌標示,一條名為博愛路,一條喚做衡陽路。臺灣總督府原樣不動成了蔣介石來台的辦公廳,這在任何有關的臺北資料中都可以看得到,並不稀奇。但是,這個並不寬闊的十字路口——

     榮町! 沒想到即使在附近高樓林立、五顏六色店招混處的表相下,殖民時代建築的風情還是如此醒目地流露了出來。這是他從許多舊資料影片中曾看過的老街。

     等健二睜大了眼,突然剛才榮町舊地的影像,竟像藥水失效的底片般失去了輪廓。眼前又只剩如今的臺北,熙來攘往的交通與人群。仔細在門面與門面中找尋,有幾戶擠在改建後的大樓間的低矮二層樓房,確實保存著殖民風的土洋混搭,留下了此地曾為榮町舊址的少數證據。

     但是剛剛健二心跳莫名加速的真正原因,不是因為這些稀少的殘留。有那麼一瞬,他看見的是完整的榮町! 連菊元百貨都在街口重新現形,可能健二的祖父都曾經騎著腳踏車從眼前悠悠滑過的那個榮町……

     像是電影的淡入與淡出,舊都的魅影短暫,立刻被現實取代。 健二心中突然湧起難言的激動,以及隨之而來的惆悵。

 

第2章

1973

 

     阿昌俯身幾乎全貼在了腳踏車龍頭上,腳下使了全勁奮力猛踩,感覺整個人就快失速翻倒,卻又像隨時就要騰空離地起飛。炎熱的七月蒸燠,連風刮過皮膚都像燙傷。阿昌嘴裡沒停地直抱怨,書包中的洋鐵盒隨了顛簸的泥路也喀啷啷直作響,配上踏板鏈條嘰嘰亂叫,在田間小路上的這部車影,簡直如同一個單人雜耍樂隊。

     附近鄉鎮之間這些年,全靠了阿昌這樣分秒必爭猛趕,才讓一部部電影放映順暢。在他接手之前,原本的阿伯體力真的不行了,每天總有一兩場放映師要無奈打上「跑片未到 敬請稍候」的手寫投影。

     今天阿昌書包裡裝的是李小龍的《精武門》。剛才在等放映師換片捲帶時,阿昌偷空又看到了陳真至日本武館挑戰的那段精彩好戲,一拳打爛了「東亞病夫」的牌匾,抽出雙截棍迅雷不及掩耳,小日本鬼子一排皆倒地呻吟。

     已經看過無數遍了,這一天,阿昌在血脈賁張之餘,卻不自覺嘆了一口氣。

     世事何其難料,就在一個星期前,李小龍就這樣突然暴斃了。

     腦筋動得快的片商立刻又將舊片《精武門》安排上檔,匆忙中拷貝有限,因此從南到北展開了瘋狂跑片接力賽。到了他們東部小鎮,拿到的已經是畫面不時下雨,刮痕累累的疲勞膠卷。

     背著影片趕路的阿昌,想起片中李小龍銳利又孤傲的眼神,心中總有股難喻的不解與不安。 李小龍如旋風般的出現與消失,對於阿昌來說,似乎代表了甚麼不可知的預言。就連他的拳腳功夫,彷彿都只是為了完成這個完美謎樣預言的一種裝飾。才十七歲的他無法接受,一個如此強大的生命可以像這樣瞬間消失,就像他無法理解,自己近來常無端出現的焦慮與苦悶……

     我總不能永遠在幹這同樣的工作吧?

     一夕成為偶像又如何?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他一定是老天爺派來的,可是,為甚麼是在打日本人而不去殺共匪?李小龍李小龍,你是真的有這麼厲害喔?報紙說你其實是美國人,娶的也是洋婆子。我們都把你當自己人耶怎麼會這樣?

     管你哪裡人,看你揍壞人就很爽! 我阿昌也很想揍人哩,第一個就先揍死那個混蛋訓導主任,還有班上那些叫我野豬昌的!幹!

     幹幹幹!八格野鹿!——

     阿昌的嘯聲穿過寂寂的水田與樹林。 這是個山雨欲來之前異常平靜——平靜到近乎死沉——的年代。活在這年代的人們,無法自覺被壓抑的渴望,只有痴迷於李小龍的英雄形象,彷彿在抵禦外侮的悲劇中,永遠可以獲得最大的滿足。

     雖說才歷經了退出聯合國與中日斷交這樣的衝擊,但國家的前途對一般人民來說,都還是遙遠且抽象的概念。外侮不再是肉搏的侵略,變成一種看不見的,叫國際情勢的東西。蔣總統要全國軍民同胞學習莊敬自強,處變不驚。走到哪裡都看得見這八個字的標語。莊敬自強,處變不驚。

     莊敬自強處變不驚莊敬自強處變不驚莊敬自強處變不驚莊敬自強處變不驚 莊敬自強處變不驚莊敬自強處變不驚

     也許人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被壓抑了甚麼。大家只是沉悶地等待著,等待一種同仇敵愾,或者是一種崩壞。連《英烈千秋》、《梅花》、《八百壯士》那樣的抗日電影,還要等幾年後才會出現,蔣公在這個當下仍然是萬歲萬萬歲。此時的老百姓還無法想像再過個兩年,在一個雷雨之夜,民族救星會驟逝,反攻復國堡壘將一夕成為過去。

     島上東部恐怕相形更沉悶了些。不是不曾感受過變動,而是所有的激盪沖刷到此更宛如泥流入海沉積。日本人來過,走了。客家人移居,住下了。一群大陸撤退來的軍人進駐,炸山開隧道建公路,也落了戶。散落於後山的鄉鎮,像是始終在收集著一次又一次的、時代變動後的剩餘。

     對於祖先曾被日本殖民帝國稱蕃仔、後來又被國民政府叫做山地同胞的阿昌來說,註定將被時代遺忘是他從小聽到大,族裡長老酒後經常發出的恨喟。於是他們習慣了靜觀,也習慣了隱藏。儘管目前仍只存在他的預感中,可是阿昌感覺到了,將有一場變化,像暴雨來臨前雲與泥混合成的那種淡淡刺鼻的腥味,飄進他的想像。他必須做好迎接的準備。他現在最關心的問題,是如何半工半讀把高中文憑拿到,想辦法永遠脫離這裡,去到大城市做文明人,不要再被老師同學視做蠢髒落後,這是他暗暗埋下卻從不敢明說的期望。

     夏日午後的西北雨總是說下就下。

     趕到吉祥戲院時的阿昌,已經淋成了一隻落湯雞,三步併兩步直衝放映間。放映師坤仔嘴裡叼著煙,熟練地把運送來的拷貝上了機,四三二一,前段接後段,轉換得神不知鬼不覺。阿昌鬆了一口氣。等不及他先喝口水,坤仔就興奮地宣佈有大消息,教他要「洗耳恭聽」。

     「洗屁股啦!還洗耳咧,你要放甚麼屁想嘛知。」

     坤仔笑咪咪遞給阿昌一支煙。 「有人要來我們鎮上拍電影喲!連鎮長都出馬了,正陪那些臺北來的甚麼製片、導演、劇務在樓下看電影呢!聽說是看中意我們這間老戲院的古早味,整條街都要拿去做戲喔!要拍甚麼抗日愛國電影說?老板很會算,戲院租給人家拍片,這樣加一加,一個月下來收進的錢,比一張戲票三塊錢好賺多啦!台北來的真有錢,怪不得大家都想要做明星。看他們花錢的方法就知,拍電影真好賺。」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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