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史碧爾埃,我曾經也是一個人類。
這本日記和書信集是以這個句子為首,在七七年於瑞士一家醫院被人在一箱行李中發現,一直到近幾年才得以公開,寫的人是週旋在榮格和佛洛依德之間的一名女子,莎賓娜.史碧爾埃(Sabina Spielrein),她是榮格的病人`情人兼心理醫生,與佛洛依德也有長期神秘的來往,寫信時的她名不見經傳,但是與她通信的二人卻是心理學的開山宗師。
這本日記和書信集公開後,史碧爾埃的故事立刻受到注目和垂青,她和二位大師的關係也成為廿世紀心理學上一段無可磨滅的動人歷史。
一九零四年八月十四日,出身俄國猶太富家的史碧爾埃由叔父和警察的陪伴,來到蘇黎世伯格候茲里醫院,當時她還不滿十九歲,行為激烈反常,具暴力傾向,又哭又笑,聲稱來自火星,並堅持自己並未發瘋,只是情緒惡劣和頭痛。當時,卅歲的榮格受到佛洛依德的對歇斯底里症的理論影響,開始以新的眼光和立場來探索此病,而伯格候茲里醫院駐院心理醫生是他第一個工作。
在來到伯格候茲里醫院之前,史碧爾埃已在蘇黎世海勒精神醫院待過一段時間,藥物罔效,病人頭痛症狀嚴重,也曾幾度尋死。榮格和她面談,當天他便在診斷書上寫下歇斯底里症。之後,並為她展開一段長達近二年的心理治療,一直到一九零五年,史碧爾埃受到他的鼓勵,病情好轉後,開始在蘇黎世醫學院心理系註冊就學。
以今天的心理學角度來看,史碧爾埃的現象稱之邊緣性人格(BORDERLINE PERSONALITY)可能更為恰當。當時,佛洛依德認為歇斯底里症是來自對性的壓抑,他著重的是普遍現象解析,而榮格卻開始走上自我的道路,他並未全盤否認佛氏的看法,但有意在普遍人為現象中強調個人的背景和性格等因素。
按照榮格當年在伯格候茲里醫院的記錄,女病人的父母本身關係不好,父親嚴厲且有憂鬱症,雖愛孩子,但也當眾鞭打和羞辱女兒,並動輒以自殺威脅家人和女兒,史碧爾埃深愛父親,她的愛不但痛苦並糾纏著恥辱虐待和自虐,她後來向榮格表述,父親痛打她屁股時,她會得到性高潮。不但父親,她的母親也打她,史碧爾埃十四歲時便因母親責打她,而在俄國老家冬天活活想在地窖中把自己涷死。
因此榮格認為,史碧爾埃在伯格候茲里醫院的種種行為都與她和父母相處模式有關。病人在醫院會想辦法違反醫院規定,刻意要得到醫護人員的處罰,她要在處罰中得到活下去的快感。而且因為愛上榮格,她拒絕痊癒,她怕離開醫院。
仔細讀榮格對史碧爾埃的記錄,及史氏和榮格與佛洛依德的書信,不難發現史碧爾埃是一名精采的女病人,聰明絕頂,才華過人,如果心理醫生在這個行業中需要有所發揮,無疑她便是最有潛力的個案,想必她的想像力及連想力會激發心理醫生無窮好奇和解析。當時榮格潛心研究歇斯底里症,而史碧爾埃便是求之不得的案例。
史碧爾埃在心理治療過程中愛上了她的心理醫生,一天榮格因公事無法為她應診,她自虐抗議,引起榮格注意,從此專注照顧病人,並引發戀情。史碧爾埃在日記上寫道,死後只想得到榮格的祝福,而鍾愛石彫的榮格則送給她一塊小石塊,榮格說那是他的靈魂,他要史碧爾埃終身保管。
那個時代的蘇黎世逐漸成為人文精英聚集地,達達主義在那裡起源,發明相對論的愛因斯坦隨後也搬至當地定居。史碧爾埃在蘇黎世醫學院時期與榮格陷入熱戀,曾有一度,二人相偕觀賞崔斯坦與伊索德歌劇時,榮格因戀愛的喜悅居然走出歌劇院痛哭失聲。
當時榮格已婚並育有一子,在心理學界剛建立了聲名。他至愛史碧爾埃的訊息在二人書信中透露無遺。一般人都會認為,史碧爾埃有戀父情結,終生一定在尋找一個父親,但無疑地,榮格也在尋找一個母親,而史碧爾埃對榮格而言正是母親的原型。一九零八年,史碧爾埃致信她在俄國的母親:
榮格愛我正像我愛他 ...他是我父親,而我是他母親,或者我是他母親的代替品,他和那代替品關係深不可離...榮格二歲的時候,他母親患了歇斯底里症...而現在他愛上一個歇斯底里症病人,而我愛上一個心理病患....
那時史碧爾埃便已發現,榮格必須透過對她的關係,改善從小對母親的疏離之感和焦慮,甚至他必須透過史碧爾埃來重建他對母親的責任。榮格日日夜夜無盡無止地想著史碧爾埃,但之後伴隨的更多是懺悔,她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他經常向她道歉,他時時刻刻認為他有責任照顧她。
不祗在心靈和性欲的轉化如此契合,榮格在夢的分析一事上也受到史碧爾埃不少啟發,史氏在圖畫形象與心理關係上卓越的分析感,使用簡單直接的造句表達內在或直覺,使榮格相當驚訝及受吸引。榮格後來也認為,史碧爾埃使他在佛洛依德的歇斯底里研究外找到一個位置,他本人和史氏在知性上有極大的互動。
但榮格在一九零八年毅然決定結束這段動人魂魄本質錯亂瘋狂的愛情關係,根據史碧爾埃的說法,榮格分手的理由是愛情若持續,將毀掉他的事業,榮格是個以事業為重的人。史氏的看法大致也沒錯,但榮格在一封分手的信上這麼寫:
我在找一個懂得愛的人,一個不會處罰別人,或將感情關係變成牢獄,甚至使人枯竭的人.......還給我愛和耐心以及將自我抽離出來吧,那些東西我在你患病期間全部給了你,現在我自己病了。
暴怒的史碧爾埃以刀子將榮格刺傷,這段戀情雖未擊倒她,或許也帶給她新生的力量,使她後來回到俄國在心理學領域留下可貴的成績,但是沒有出口的感情陰影也跟隨了她一生。
榮格在遇見史碧爾埃前已經看到自己在心理分析理論上與佛洛依德的不同,他也提過愛能治療的說法。而與史碧爾埃相愛似乎有些反諷。也許有人會認為,心理醫生聽取病人全部內心秘密,他們很容易操縱病人的情感,但榮格與史碧爾埃的戀情如果得到寬容和同情,原因很簡單,如果一個心理醫生不付出他自己的靈魂,他將如何拯救病人?一個人只有在靈魂上與另一個人靠近, 才可能對別人心智產生影響。批評榮格與其病人發生外遇關係的人,可能忽略病人和心理醫生互動的機制,只有靈魂才能召喚感覺,也只有感覺才能拯救靈魂。
和榮格分手後,史碧爾埃在蘇黎世醫學院完成學業,並且決定前往維也納去見佛洛依德,從此也成為佛洛依德的門人。佛洛依德在一封信上向她訴說同文同種的情感:生下來是猶太人,便終生是猶太人,(我們)不會被理解和接納。榮格在與史碧爾埃交往前後常和佛洛依德寫信談起史氏,他們暱稱史碧爾埃為「那小的」(die Kleine)或「那聰明的腦袋瓜」(der feine Kopf),佛洛依德一方面給榮格許多愛情建議,另一方面卻對史碧爾埃也產生極大的好奇,他勸導史碧爾埃切斷榮格給她的影響,甚至要她不要忽視她對榮格的憤怒,史氏和佛洛依德後來展開通信關係,雖從書信外界無法得知兩人是否有肉體關係,但卻不免神秘而曖昧。在一封史碧爾埃致佛洛依德的信上,史氏向佛洛依德陳述對方在她的夢中長了乳房,史碧爾埃自己認為她可能向佛洛依德尋找一種母親的愛。如果要追尋榮格與佛洛依德後來分道揚鑣的痕跡,佛洛依德捲入他與史碧爾埃的關係也是重要事件之一。一九一二年佛洛依德去信給史碧爾埃:
...所以你結婚了,但我關心的是你對榮格還有一半的精神依賴,不然你不會決定結婚,另一半仍然存在,問題是那應該怎麼辦,我是希望你完全走出來....我們同意你會在十月一日以前讓我知道,你是否願意逃離他的專制來和我做心理分析...
史碧爾埃專攻兒童心理學,畢業後去過日內瓦`柏林`莫斯科等地,廿年代返回俄國定居,嫁給一位俄國醫生,生了二個女兒,並在家鄉洛斯托夫市開辦一個兒童心理醫院,那也是蘇維埃第一個兒童心理醫院,連史達林的兒子瓦斯利也在她的醫院待過,史碧爾埃不但是女性心理學先驅,也是俄國心理學界的拓荒者,不過,她的婚姻並不幸福,不但她對榮格念念不忘,榮格也沒忘情於她。一直到一九一九年榮格仍然這麼寫:
史碧爾埃對榮格的愛使得後者明白他之前粗略的懷疑,他懷疑潛意識塑造命運的力量何在,而現在他才明白那力量的重要性,那關係必須昇華,因為唯有如此才不會走入幻想和瘋狂。
有時為了活下去我們必須毫無價值地活著。
榮格未說明潛意識塑造命運的力量何在,他在信上強調的是關係的昇華,所留下的印象便是,只有如此才能解決他和史碧爾埃之間由兒時經驗轉化而來的致命吸引,榮格很清楚知道他在分析理論上受益於史碧爾埃甚多,但他和史碧爾埃可能畢生都無法厘清,為什麼精神罪惡會帶給他們如此痛苦的愛,且終其一生都不能逃離。
史碧爾埃雖在俄國建立心理學家的名聲,但史達林卻看不慣史氏自由的作風,更不容許心理分析中有關性的學說,史碧爾埃必須為佛洛依德捍衛,她不時便受到秘密警察的騷擾,而一九四二年納粹東征俄羅斯後,在洛斯托夫城一家猶太教堂內,史碧爾埃與二名女兒被納粹當場槍射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