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恩的祕密生活

有一年去土耳其做美伊戰事採訪，坐在伊斯坦堡塔辛區一家咖啡館與一位專欄作家聊天，耳邊突傳來里奧納•柯恩（Leonard Cohen）的歌聲，把我們兩人都嚇了一跳。

那是那時柯恩最近的作品〈祕密生活〉，在廣播電台播放。在博斯普魯斯港口，在拜占庭和奧圖曼的王國。在一個飄雨的黃昏。

專欄作家以前是異議人士，叫艾汀•恩基，廿年前坐過牢，之後流亡德國十數年，那些年他都聽柯恩的歌，「聽他的歌可以讓人安心地死去」他跟柯恩一樣長期流亡，選擇面對真實人生，而且總與數不清的女人有數不清的情事，最後總是不得不離開。

柯恩的歌有關墮落，墮落不但理所當然，且是真理。柯恩不但無政府且徹底反戰，這一點恩基在好多年後才知道，那些年他自己是共產主義者，不小心為庫德族說了話，入獄後，他的新婚妻子從安卡拉搭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來看他，他的妻子先是說以後沒辦法常來，兩年後便認識另一個男人，他說，那個男人跟他一樣是可惡的共產黨員。

像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不聽柯恩的歌呢？只有柯恩的歌才能拯救他，艾汀•恩基這麼說，柯恩總是憤怒的，受傷的，一個蒼老孤獨的靈魂。柯恩的力量便在於他選擇誠實地面對他輸掉的戰爭，他的酒精中毒，他與女人的糾纏，柯恩一再離開，從不害怕面對真相。

柯恩最鍾愛的主題還包括伯利恆（Bethlehem）和巴比倫。艾汀•恩基認為那是他的遠見，當然，伯利恆在巴勒斯坦而巴比倫在今天的伊拉克，你只有去過伯利恆，你才知道巴比倫看起來不一樣。彷彿發著不同的光。巴比倫是西方文明起源地，那時是美軍的轟炸目標。

那些年我先在巴黎然後去了西班牙、紐約，我也都聽柯恩的歌。柯恩年輕時便是加拿大吟遊詩人，他的歌詞簡單明瞭，正像他活著的方式，聽他的歌像打開一扇門，後來我更覺得像關上一扇門，關上門後，你得以聽取詩人的喃喃自語，你得以進入詩人作曲家的祕密生活。

一九九○年代柯恩和日本禪師佐佐木結為好友，他後來搬到佐佐木在洛杉磯山上的廟，在那裡幫禪師打雜和充當司機，白天他和禪師喝酒聊天，晚上就在那禪寺的一間房間裡作曲，〈祕密生活〉是他的開悟。

祕密生活沒有對或錯，沒有黑與白，沒有生與死，沒有往世也沒有來生，柯恩雖然已是佛教徒，但他的歌詞聽起來像聖經裡的句子，仍然是巴比倫，所謂的輪迴便是一種對原已放棄的生出渴望，柯恩是徹底反戰的，只是他連說都沒再說。

還有，九一一事件後，柯恩的歌曲在美國被禁了。那歌的歌詞聽起來正像出自伊斯蘭恐怖分子：首先我們拿下曼哈頓，然後我們攻佔柏林……

那一年，在伊斯坦堡的塔辛區咖啡館，我聽恩基談論他的往事，想像柯恩的祕密生活，我想他應該早已離開禪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