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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9/28 20:03:12瀏覽2447|回應3|推薦8 | |
他的眼睛看得很遠
因為童年時他去過天堂 所以他的字句才能在藍天白雲裡流動
----Else Lasker-Schuler
我曾經好幾次談論過陳玉慧的寫作風格,我開始覺得,我想很多人應該也注意到了,陳玉慧的文學世界愈來愈成熟完美了。
那文學世界的神奇之處一直在於,她獨特的文字敘述能力,她經常是文字的魔幻師,只有她才有那種節奏和旋律,只有她才能把內在活動如電影畫面般呈現出來,像心的跳動那麼自然。
那些句子從深沉的靈魂裡靈光乍現,那光線明亮清晰,足以照亮幽暗的蔭谷。
我是有偏見的,因為我是她丈夫。而且我的中文完全不行,我只能期待她的翻譯,我可以說的是,我了解她的文字是因為我那天生超高度古怪的直覺,我天生能明白她在說什麼。
不管她以什麼形式寫作,不管她以英文或德文翻譯給我,或者有時我也忍不住將她的文字輸入翻譯機,我自始至今都覺得,她敘述文字的語調是絕無僅有的,我可以毫不遲疑地指認出來。
我同時發現,中文文字如此適合她,中文文字是以單字組成,而那些單字有時像圖象,中文可以像一連串的蒙太奇影像連接,不像德文那麼嚴格的造句文法,讀者並不是從黑紙白字裡去了解中文,而是從那些字與字之間的留白,陳玉慧的文字因此無法翻譯,但她是幸運的,她知道如何巧妙地使用中文,她竟然可以如此寫作,怎麼不令人羨慕? 對我,陳玉慧的句子經常像詩。她的一篇一篇的散文就逐漸成為我的靈魂。讀她的文章就像坐在美麗的河岸,然後逐漸進入冥想。在我的精神之眼,中文一直流過,我完全了解,她的文字如此美,如此深奧,她的文字具有音樂性。我為什麼完全明暸?即便我不懂中文?因為我是她的靈魂伴侶,因為我便是她文字的化身。
做為作家,你得愛上文字。那些文字人人都在使用,但只有少數人才能獨特使用他們,如果你為他們找到節奏,找到旋律,甚至找到畫面,他們便成為你的繆斯。寫作是神奇的,充滿神性,那些美好的句子擁有他們自己的生命。寫小說時,突然之間,你寫的故事或人物活了起來,那麼,那小說便不再是草稿,故事從此擁有身軀,他會流汗也會流淚,他會忍耐,也會發笑。我熱愛這樣的時刻,即便你所創造的是惡魔。
玉慧曾經告訴我,寫作是她活下去的方式。我很晚才開始寫小說,我也只有在開始寫小說後才了解她在說什麼。我面對我內在的惡魔,只有在寫小說時,我才可能遠離那些黑暗。玉慧也說,只有寫作才能使她的生命完整合一,無論如何的孤獨和苦痛,寫作便是救贖。
親愛的讀者,你可以在陳玉慧的作品中查覺這些,這本散本集更不會例外。我要特別提到的是這本散文集裡的〈給韓斯的一封信〉,這是我認為此文最能代表陳玉慧散文風格的作品,優美及具詩意,成功地為一位逝去的人立傳,同時傳達了大時代的訊息和對戰爭的省思。
韓斯是我父親,他死前留給了我一本書。那本書他只印了三份,那並非日記或自傳,那是一本記錄,他把他一生做過的一百件成品印成一本目錄。書內附有一百張照片,那些成品都是為我們而做的,桌子,椅子,櫃子,木偶,畫作或者木刻,他在照片之下做了說明,把過程和歷史都說得清清楚楚。
我父親在他夠年輕時便退休了,從此便沉浸在自己的木匠嗜好裡。他在地下室有一工作室,他喜歡並且會做各式木製品,包括巴伐利亞式的傢俱。他的習慣便是在完成作品時,在作品背後寫下自己的心得,那些心得還包括他對生活和生命的看法,現在這些心得便是全部他留下給我的文字。
而我對他有如此多的記憶。多少次我到地下室去找他,我聞到木頭或蠟味,他向我解釋如何使用刨木或其他工具,他老是用同一隻鉛筆記錄這些製作過程,現在這些沙發或櫃子背面都找得到他的痕跡。
今天我翻開記錄書。他寫著那一年如何雕刻那隻如今還放在我們家門口的皮諾丘(Pinocchio),他在皮諾丘木偶背後寫著,當他用斧頭砍在樹上時,那棵樹輕聲地告訴他,輕一點,別傷到你的木偶。他又寫著:這是一位試著雕刻木偶的人的故事,每當他要砍樹時,樹木便會與他說話。
如今,我父親的傢俱也與我對話。他們彷彿便是我父親靈魂的再生。
那本書的最後一頁,我父親問:生命有任何意義嗎?我的父親說,有的,那些木製品和他說話。還有,他說,不要只說不做,只有去實踐生命,生命才有意義。
我的妻子便是如此理解他,並為他寫了一篇紀念文。韓斯一定非常喜歡這篇文章。他是偉大的人,受盡了戰爭的折磨,發願要讓我們過他沒能過的生活 ,他給我們留下永恆的東西。
我的父親死於茵夢湖邊的一家醫院。那一年他九十歲,心臟病發。他是我這一生唯一觸摸過的屍體。我進入那間房間時,他的眼睛尚微微張開,他的身像白蠟一般,就像毛澤東或列寧死後那樣,我想對他說什麼,但是我突然崩潰了,我俯在他胸前,他的身體硬得像塊木頭,我對他說許多愚蠢的話,我的父親沉默著,他躺在那裡,他永遠對我有那麼多耐心。過了一會,我站了起來,我開始照相,我以為鏡頭可以為我見證,並且為我記下所有我那時無法忍受的悲傷,或者,也只有這樣的動作可以取代那時我的無助。就在那樣東按一下西按一下時,我看到我父親正在微笑。我之前並沒有看到這微笑。
那時,我確知我的父親便在那間房間。我確知。我確知他站在窗前,他在微笑。
我為他取下他手上的結婚戒指和桌裡的電動刮鬍刀,我將之置入那隻他用了多年的旅行包,我為他閣上他微開的眼睛,然後離開那間父親的房間。 (明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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