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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伐利亞的藍光
2007/12/27 15:41:13瀏覽3600|回應0|推薦27

“那個城市有一種獨特的藍光。”一個朋友說,但是他找不到任何字可以形容那藍色,他說,那是一種慕尼黑天空下才有的藍,那是巴伐利亞的藍。

巴伐利亞的藍。

我以前也想像過藍光,想像愛斯基摩人對光的描繪。那是一種回家的渴望吧!沙漠旅人對水田的幻影吧!會不會是一種神馳,像做愛高潮時眼皮上的跳躍閃動,或者像耶穌顯靈時出現的大地光束?當然,那只會出現在教會印的明信片上,而他們說那是宇宙力量穿過雲層射向大地的光。或者是一雙我什麼時候遇見過的淡藍眼珠,那望向我的熱烈光芒。那淡藍色的信仰。

有時覺得那藍光可能只是一種想像,幾萬年前的人正因為那想像力,在黑暗混沌大地找到了火種,找到了希望,那是對愛的需求,那是靈魂渴望與另一個靈魂融合為一的叫喊。但絕大部分的世俗生活使人對真實失去了想像,所以沒有看見那藍光。

我也不確定我看到的便是那藍。就像多少星球從外太空殞落在銀河之外,我們看見時它已殞落了多少個數萬億年,數萬億年後的光,光年元年出發的星球,多少次被忽視的光之旅。多少次被忽略的小說章節;還未展開情戀的戀情;已經死亡的亡故。

我在義大利托斯卡納山區看過天光雲影,那是達芬奇的畫像,那是波提契裏畫像裏的光線,那是一場革命,那是文藝復興,義大利文化中對傳統有一種漫不經心,那是一種全然的自信。雖則那藍色與巴伐利亞可以相提,但卻又無法比擬。


在澳大利亞愛利斯泉駕車旅行時看過一種獨特的雲,沒錯,雲和人一樣都有自己的個性和特徵,每個地方的雲都不相同,我剛好也在五萬年的熱帶雨林裏看過古老天空。甚至,在太平洋茅利島上的火山上看過雲霧,在永晝的國度看過太陽,在更南的疆土上直視日全蝕。


而我卻從未在別地他處看過那樣的藍光。

那淺顯卻不能透視的藍,那應該是阿爾卑斯山上的白雪回映在湖上的顏色。那應該是“藍騎士”畫家們在莫腦(maunau)時代的靈感。一種幻想,一種精神,一種對自由的堅持,那是路易二世對藝術的偏好,他在山上建蓋古堡,他在地窖裏打造人工湖,為了聆聽華格納,為了追求一個神話夢土。


從前,我還未來過這個城市的時候,我只知道那裏有啤酒和麵包。一個男人邀請我去那個城市。“慕尼黑”,他提起這個名字,仿佛提起內心的秘密,“那是一個等著你來拜訪的城。”

慕尼黑為什麼叫慕尼黑呢?我問過他。這裏以前有很多修道院,城市是由修道士得名,中文翻譯則沒有人懂,譬如為什麼是黑呢?我覺得這三個字是一個咒語,它可以從帽子變成一隻兔子,就像巴黎或羅馬的吉普賽乞兒行乞,他拿著一張寫著幾個字的白紙,你探頭一看,轉身便被偷去了錢包,你對那高明的騙術驚訝無比,那紙上只是一個名字。我去了那個城市,先是學習德語,然後便住了下來。才轉眼間,我從一個女孩變成女人。

那時,對生活有太多期望。常常經過鞋店為自己買鞋。常常去郵局寄信,寄郵包。每個下午經過同一條街,那條街上都是理髮店,經過市場,站在露天的果汁店吸吮奇異果汁或小麥草汁,買一人份量的麵包,經過買花的人,經過教堂,經過遛狗的人及被遛的狗,走路到語言學校,傍晚又走路回家。

在超級市場裏繞圈子,構思晚餐或人生的內容:香蕉為什麼是彎的呢?月亮為什麼是圓的?女老師嘴上有鬍子,員警的制服很華麗。那時我的生活是一個聽起來有點悲愁的愛情,我把它像牙膏般擠壓成一首詩。

那是一首逐漸遺失旋律的歌。

我曾住在城市的高樓,每每看不到太多安靜的內心景色,我回憶著,那時的我朝向北方,騎著腳踏車,沿著月光街向前,一個陌生男人開車跟著,他超越過我後停車詢問:“你願意與我共度一生嗎?”噢,不,想了大約三秒,我還不知道我是否有能耐與別人,與任何人,共度一宵。時間是漸進地失序,有時是兇猛的治療,我活過來了,在那個城市,繼續騎著腳踏車,在有人餵食白天鵝的公園湖邊喝過啤酒,騎車騎到完全相反的方向,離家愈來愈遠,愈來愈遠,有一天,我才終於醒來。


有些下午,我在家沉思,冥想遠方的人。另外一些下午,我顯得較為慌張,站在花園看著飛過的鳥,或者聽舒伯特。為什麼鳥似乎總是知道要飛往何處?我打算給誰寫一封信,我站著時不小心醞釀出想法,並且有一個美好的開首句子。那封信我始終放在心中的一個抽屜,我曾經多次像雷蒙•卡佛一樣,有個像他寫過的那樣的故事題材,但我一直還沒動筆。


“以規模來看,這是一個適合人居的城市,不大也不小。”說話的人是我的醫生,他坐在河邊診所應診,有空時會眺望河邊景色。我想知道悲傷時心為什麼會痛,那顆跳動的心臟,還好,後來幾年的我不常悲傷。我跟他一樣也住在河邊,我跟他一樣也眺望窗外,但我並不經常在家,無論站在何地的旅館,我也都眺望窗外,我以為我必須。

我也以為,我可以像站在窗前的彼時那樣活下去。


我離開過太多次,也回來過太多次。這個城市偶爾疲憊偶爾黯然失色。我去別的城市,回來時帶著背叛情人的心情,對於這個城市,我的確不夠忠實,而且並不會因此不安,不但再也沒在街上遇見那個人,想到他時也不必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因為分處兩地的情感終究如我所預料那麼一般,會逐漸變質,像布料那樣會褪色。只是你的名片一直被我夾在一本書裏,我並沒忘記。不久,我與一個陌生人結婚。



他就在電影院門口看見我。他說,他從來沒看過像我這麼悲傷的人,他是因為我的悲傷愛上我。我和他在餐館閒聊時,一個攝影者不由分說便拿起攝影機按下快門。沒錯,我正在笑,我看見了光,那光喚起我所有對這個城市的記憶。

不是別的城市,正是這個城市,慕尼黑。湖上結冰時,我和他踱步走過,像基督行走水上。以前,我的靈魂不住在這個城市,像波蘭導演奇士勞斯基電影裏的雙面維若妮卡,我的身體卻留在這裏,像空蕩的客廳,只有簡單的歌曲陪伴我;那是裏奧納•寇恩在加州跟隨日本師父的日子。有些日子長得古怪而不合情理,有些日子那麼頑固,像這裏的冬天,有些日子令人難舍,但大部分的日子來了又走了,沒有證據,也沒有不在場的證據。

但我遠比那些年更堅強了。

我不確定我們將有幾個人生,假設我只有一個人生呢?我逐漸明白,是那藍光讓我在這個城市留下來,是愛,讓我留下來。我住在這個我曾經想逃離卻未逃離的城市,我最終明白,天地之大,我不需逃離,也再無所謂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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