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不曾對媽媽說過「我愛你」三個字,但是,不容懷疑的,我絕對愛她。
記憶裡,我們家一向是爸爸扮白臉,媽媽是嚴得可以。小學階段,拿回不理想的成績,先吃完一頓媽媽的竹筍炒肉絲,爸爸柔聲勸慰於後,我含著淚和爸爸討論如何改進讀書方法,增進成績。
不過,這種情況在爸爸走了,媽媽必須挑起養家的重責後就結束了。
媽媽只是小學程度的平凡家庭主婦,家中失去男主人,她毅然母兼父職,走出家庭進入職場,以她所知所能,也只能在離家三十分鐘車程的紡織廠當個輪三班的女工。
原本每個月一、兩次,全家上館子打牙祭的奢華沒有了,週末全家戶外遊樂的樂趣已不再。每隔半個月,接著將近一個月時間,我們連媽媽的面也見不著,因為她輪中班、夜班,我們上學後,她才進門,我們放學了,她已上班去了。
不曾聽她喊累,也不曾知道她是否偶而也會傷風感冒,只是,兄弟姊妹心照不宣的,全知道得自動自發把自己打理好,功課要顧好。
通常,只要時間許可,上班前,她會盡量在電鍋中為我們留下飯菜。或著,留張字條要我們去附近麵攤填飽肚子,結帳下來是一筆可觀的數字,幾次以後,大姊說媽媽賺錢辛苦,我們也該學會珍惜,此後,我們省下麵錢,幾個蘿蔔頭就著大姊煎的荷包蛋,也吃得津津有味,眉開眼笑。
那段時間,「字條」成為媽媽與我們之間主要的溝通方式,我們的問題煩惱、學校要繳的費用、課業成績、……,或者,媽媽交代的事,都以「字條」聯繫,互通訊息。在桌上找字條、閱讀字條,不自覺中成為我們放學後最熱切的遊戲。
家本無恆產,孩子又多,只靠爸爸領班的薪資,自然無法有太多的積蓄,而這不多的積蓄又因爸爸的喪事全告用罄,為了維持基本生活開銷、孩子的教育費,媽媽只有不斷加班,每個領薪日,媽媽總是得意地說:「我是所有女工裡,薪資最多的。」我忍淚含悲不能言語,她的「高所得」是以何方式換來的?即使當時年紀幼小,也不能不有所體悟。
高三的大哥打算放棄升學,加入養家的行列。不等哥哥說完,媽媽一甩手中衣物,那是媽媽的工作服,她指著地上散亂衣服震怒地說:「你看,我為甚麼去當女工?如果我有機會找到更好的工作,我會樂意去當女工嗎?就因為我沒有好學歷,沒唸甚麼書,女工是我唯一的選擇,我吃苦不算甚麼,但是,你應該知道我為甚麼吃苦。你以為你不唸書了,我就可以輕鬆在家享兒孫福嗎?」
大哥愣愣的,頭低了下來,淚水滴在媽媽的工作服上。半天,他才開口:「我只是不想媽媽太辛苦。」
媽媽紅著眼圈說:「讓你們受完整的教育一直是你爸爸的心願,我有必要達成他的心願,你也有必要圓他的心願。你是長子,責任很重,弟弟、妹妹都在看你,你是他們的表率,你怎麼可以在這時候傷我的心?」
「等我唸完大學,當完兵,你還要苦好多年,我…我…我看不下去。」
「我還算年輕,這種苦也還吃得起,你知道嗎?只有你們的成就才是我唯一的安慰。每次看到你們的成績,更激勵我認真工作賺錢,我加班也是不要你們擔心生活問題,如果你們一個個都不唸書,都去賺錢,那我所做的事都毫無意義了。」
今天我們兄弟姊妹擁高學歷,有份不錯的工作,都得感謝當日媽媽的堅持。
現在她滿頭華髮,年事已高,每年她的生日席宴,我們變著花樣娛樂她,她笑瞇了眼,說:「太浪費了,家裡煮煮吃吃就好嘛!」其實,她還是很喜歡我們這種跡近「彩衣娛親」的老萊子行為的。
我們常開玩笑說,如果把媽媽丟在火車站,她也會迷路。前半輩子為子女忙碌,沒機會搭火車,後半輩,有我們幾個義務司機,根本不需要搭火車,她的確不知道如何購買車票、分辨月台上車。表姊很不以為然地說:「這樣不行的,你們要訓練她獨立,她太依賴你們了。」
表姊哪知道,我們就是要她依賴我們,這是她操勞一輩子該有的享受,我們仍然要繼續縱容她、溺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