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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1/01 08:20:39瀏覽150|回應0|推薦4 | |
一年又接近尾聲,而我在異地的第一個十年,經每個月塗塗寫寫的專欄,竟也留下了一些超乎預期的痕跡。「無鄉愁時代」,講閱讀,談個人生活經驗,和一些原本是雜亂無章與之並行的感觸,初始時只有一個大致的方向,就是試圖描繪、思考我感知得到的世界切片,和台灣的讀者分享。學術文章不能這樣寫,而要說是散文創作,我想也不合格,但是我有一些不需經過小說虛構的話要說。《幼獅文藝》的吳鈞堯主編任我自由發揮,是我難得的機遇,在此要說聲感謝。他對我的信心讓我每一期都寫得如臨深淵,每回起心動念之後的醞釀期,有時長得讓我愁腸百結,坐立難安。 最常發生的情況是,明明計畫要放在一起的素材,在文章肌理漸露後自然被屏除在外,難以為繼──原來這其實一點也不重要,與之前講的也無關啊!於是砍掉重練。另一種情況是面對半頁空白,各式各樣五彩繽紛的珠子在腦中飛掠而過──大珠小珠落玉盤,叮叮噹噹說不清──面對這些不同時期收藏進腦裡的珠子,該怎麼串出幾條不離譜的線索呢?這自我審查的過程,不能不說是我回應兼對抗各界無形標準的方式:一句完全脫軌的話,是沒有人聽得進去的;而一句理所當然的話,是我自己聽不下去的。我和語言文字的緊張關係,來自於對一條蜿蜒小徑的追尋。這條小徑在所有定版的地圖上還看不出全貌,我慢慢地走著,一點點濾掉各種鄉愁帶來的幻覺,和所謂理性思考帶來的心靈破壞。有時我會走錯,有時會出界太遠不得不回頭,但在這天花亂墜的人間,如果沒有這條未完成的曲徑,我不知道寫作還有什麼意義──上網點擊圖片和文字說明不是更方便直接嗎?
九月,夏天接近尾聲的時候,去了波茨坦(Potsdam)一趟。新識的朋友帶我們沿Havel河走了一圈綠意盎然的公園。那天陽光普照,河邊的草皮上仍有一兩名裸身做日光浴的附近居民,另一位可能在練習瑜珈倒立,寧靜而互不相擾。走著走著,朋友忽然告訴我們,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腳下這條路的位置是一堵高牆。他說,兒時他在公園玩耍,看不到對岸的風景,而河邊只有駐軍能夠接近──現在站在開闊的河岸邊,很難想像這個地方曾經有座牆。但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一切顯得這麼自然無疑。
這位朋友的兒時記憶,漫步中不經意地渡到了我們這頭;拍照的時候,原先也只是想做個風和日麗的紀念。然而他的話,在我打開最後一期專欄檔案時,在空白頁上起了陣陣漣漪──在高牆後自在玩耍的人生,我也曾經活過一段而不自覺。牆拆了以後的世界呢?我們相信我們從此是自由的,能決定自己要的人生,然而填補空白的眾聲,喧嘩了一陣後,忽然又變成了單調的激昂,和雙聲的互嗆或唱和。當我們的所作所為,或所思所言,沒有標記出特定的政治路線或已知的標籤,便等於是無用且無意義的,令人無所適從;這世界也同時光鮮亮麗地讓人相信它百無禁忌、自由開放,但它潛藏的龐大體系卻始終無所不在──個人意志在選擇不同商品上得以發揮,除此之外呢?人生除了不斷「選對邊站」跟「汰舊換新」,還有什麼其他選項嗎? 應當是有的吧。在一些心臟撲撲跳動、熱情和勇氣又灌注進我疲乏灰暗的內心的時刻,曲徑上總會浮現幽幽的影子,讓我繼續向前探索。這種感覺,類似《樂士浮生錄》裡,音樂製作人Ry Cooder在畫外音提到他彷彿一生就為了這一刻做準備的心情。七零年代時,朋友給過他一捲錄音帶,不知名樂手演奏的曲子吸引了他來古巴探訪當地的音樂。回美國後,他雖念念不忘,但不知道應該拿它怎麼辦。二十多年過去了,機緣巧合之下,才終於有了他所謂「一生只會有一次的」際會。紀錄片中,他是那麼喜悅地在台上彈著吉他,陪襯著他熱情、慷慨的古巴音樂老兵。在音樂裡,超越國界、語言和身分地位的友誼連繫了他們。下了台之後是如何我不曉得,但那種被攝影機捕捉到的,發著光的信任與和諧,讓我體認到了才華中最真的美質。而在文學的世界裡,是的,雖然不見得能同台,的確也有這樣光芒萬丈的閱讀時刻,超越了我一己局限的喜悅與顫慄。我想人生總值得活的,不為那麼一次,而是為了那鬼火似燃起又消逝的,每個交流的瞬間。
照片說明: 位於波茨坦的Havel河畔。David Delaune/攝影。 本專欄文章原刊載於《幼獅文藝》696期,2011年12月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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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