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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0/01 15:39:45瀏覽216|回應0|推薦2 | |
根據我本年度的「巴黎手記」檔,四月十九日那天,我在圖書館意外調閱出毛姆(W. Somerset Maugham)於一九四六年四月二十日在美國發表的演講詞。薄薄的一本冊子,除了談他的半自傳名著《人性枷鎖》(Of Human Bondage),也兼談小說藝術。
我記得那天原來是要讀別的書的,但被這小說家自述吸引了以後,就一路讀到底了。在這篇演講詞中,毛姆主要是闡述「說故事」(Story telling)的重要性,並提出小說建立在理論及時事上的危險。他認為理論會退潮,而時事會被遺忘,留下來的部分將會是對人物的生動描寫,和人物經歷中若干不隨時間褪色的細節。毛姆在四零年代舉的例子,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其中關於柏格森(Henri Bergson)時間和記憶理論的架構,他認為後一個世代的讀者,在閱讀時已經不甚關心了。
毛姆的看法值得參考,但「說故事」派當然不會是小說寫作的唯一準則和真理。小說家談完小說藝術,回到正題,談他三十年前出版的《人性枷鎖》。他提到他為了演講重讀此作,有一些細節他不見得記得,但當年驅使他動筆的痛苦,透過文字重現,仍隱隱作痛。 這段原文我當時沒有抄錄在自己枝蔓的手記檔裡,卻印象深刻,想必是觸動了我心裡的某個開關,不太想承認,卻又難以否認,所以選擇不予記錄。而不少創作者想必都有這種在虛構中「驅魔」的經驗,戲假情真地隨人物活了第二遍、第三遍……直到遺忘讓出了空間,另一段新的人生又逐漸積累…. 然後某一天,一個長得跟以前不太一樣的小說人物,就在街角、地鐵的輸送帶上、甚至是圖書館的靜默裡,來輕輕說聲嗨了。
這一次他的臉上多了一點風霜。但擦了擦他滿臉的灰塵,我還是看到一雙相識的眼睛。不過這一回,我比較了解他是從何處走來,與我相見的。
我二十四歲以前寫的小說,出於在爆發中嘗試理出頭緒的機制,所以對其他(當時我認為)無關緊要的外部細節,很少著墨。二十四歲的那個夏天過後,我記得我用理智說服自己,該是把全副心力投向論文的時候了。所以雖然還是斷斷續續寫作,我硬把那個情緒的閘門給關上了。閱讀、思考、與理智對話、和難以馴服的論文書寫搏鬥……以外,就只有越來越淡出的日常生活。這種和生活隔了一層玻璃的感覺,我多年後在柯裕棻的〈行路難〉裡讀到過。這篇散文前半段的所有描述,都讓我想「接連按讚」,只不過我當時的焦慮,不是來自未來生涯的不確定性,或可能在國外陳屍寓所數日而不被發現的孤獨,而是:我什麼時候能擺脫這個枷鎖一般的博士論文,回到我的創作世界之中! 但枷鎖之所以被稱作是枷鎖,代表無法輕易逃脫;很多時候還是自找的,連環套不盡。一場博論口試結束,我站起來聽四位評審儀式性地宣布我的新頭銜,心裡想著:他日若在小說中還魂相見,會是怎樣的面貌? 這距離我「志於學」的那年夏天,已匆匆又過了四、五年。新階段的挑戰轟然而來,讓我在自己從前認定的小說大事面前,第一次搔首踟躕了。 踟躕的原因我至今還沒理出全貌,很可能是因為少了學業的屏障,遲來的、撲面的現實讓我覺得自己的堅持頗為可笑:事件總是接二連三的來,讓人疲於應付,寫那些不見得有人要看的文字又是為何呢?如果將一個博士論文做到底的最大收穫,是在不管如何憂懼的時刻,內心都能因思考而儘速恢復靜定了,又何苦繞著一圈圈故事,上山下海地讓自己重溫各種情緒呢? 有段時間,我的確忘了斷掉的感覺,並非不存在。我戴上一副拒人於三尺外的黑框眼鏡,面對學生、在研討會上報告,老氣橫秋的裝備彷彿是一種對社會生活的戒備與不信任。因為在這個世界之中,是不需要有小說人物來為我再活一次悲喜的:感情用事在我的每項任務中,都是不受歡迎的累贅……文學念到最後竟是這樣悲哀的局面。
或許有人會說,小說家也可以是一種說故事的行業,沒有人讓我非得感情用事不可。誠哉斯言:後來我才明白,正是因為感覺全無容身之地的這種悲哀,讓我在沉默數年後,寫下了〈漂流之家〉和〈秋光之都〉。 張惠菁在〈曼谷的市集〉這篇散文尾聲,精準地抓住了頓悟在現實中的面貌:「在這些紛亂的,無理可循的事件當中,長久的苦痛與壓抑之後,頓悟像舊貨鋪子角落裡的一件漆器,它斑駁的紅色,忽然被看見了。」我的那個小說世界,回來找我的時候,的確是這個模樣。 圖為羅浮宮金字塔下的螺旋梯,啟發了小說〈秋光之都〉的一景。 本專欄文章原刊載於《幼獅文藝》693期,2011年9月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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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