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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4/01 02:41:47瀏覽315|回應0|推薦3 | |
約十年前我初訪柏林,曾和朋友去了開在二戰廢墟裡的酒吧。說是「去了」,但這段忽然浮現的記憶由於找不到照片為證,無法確知我是跟著朋友進去了,還是只在外面張望了一陣。印象中這些奇特酒吧的音樂開得震天響且濃煙瀰漫。燈光半掩半映下,炸得半毀的舊牆面滿佈塗鴉,牆頭上可能還有自由生長的雜草。當時我是帶著一點距離感欣賞上述情景的。穿著打扮、言行思想都在體制內的乖孩子如我,雖然覺得有趣極了,卻很難真的融入或享受建立在破敗、混亂之上的次文化風格。 眼前的這個時代,人們總找得到一套針對廢墟和集體記憶的論述,利用藝術、文化來妝點實際上還是以消費為主的營業場所。我想談的不是這個,而是文學中一種我姑且比喻為「廢墟式寫作」的觀點及手法。讓我從Maurice Blanchot(布朗修)重新詮釋過的奧爾菲(Orphée)神話講起吧!(以下所述,乃是以創作及閱讀經驗作為出發點,相關理論、思想來源請另尋門路深究) 神話原來是這麼說的:奧爾菲以感天動地的歌聲和琴聲直入地獄,換得了亡妻尤麗迪絲(Eurydice)重生的機會。唯一條件是回到人世之前,不得回頭看身後的尤麗迪絲,否則她將魂飛魄散,永遠沉入無邊的黑暗之中。奧爾菲戰戰兢兢地上了路,卻在快要抵達人世之前,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就這麼一眼,他永遠失去了尤麗迪絲,痛不欲生。奧爾菲從地獄回返人間的過程,在布朗修的《文學空間》(L’espace littéraire)一書裡,成了創作的隱喻:創作者在黑暗的國度苦苦追尋他的作品,目的是為了將作品帶到人世,意即賦予作品可見的輪廓和形體。然而他的回首,卻不是因為耐心不足而功虧一簣。布朗修將這個神祕的瞬間描繪成創作者兩難的掙扎:一方面他希望讓作品具有「問世」的面貌,另一方面卻又受到某種黑暗力量的吸引,想讓作品沉入暗夜之中,開向「外邊」(dehors)。於是在這兩種欲望拉扯之間,成形的作品同時又被抹銷、毀壞,呈現出一種不穩定的拮抗狀態,時有時闕。而從讀者這方看來,這種塑形與破壞合一的雙重手法,可能讓這類作品變得「不知所云」,甚至無法卒讀──正像房子建了一半,卻又出動怪手鏟成廢墟,牆上再塗滿意義混沌不明的符號,一整個矗立在眼前的時候,讓人難以即時判讀廢墟的作用。因此有的讀者繞了過去,視而不見;有的讀者覺得不妥,應該通知有關單位予以拆除;有的讀者則隱約接收到了挑戰的訊息,找了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深入廢墟探秘──我是其中之一。而數年後,我從謎團中慢慢踱出來時,想的是文學的廢墟應該有所改變了。 人們當然可以繼續戮力建設廢墟式文學,用來美化廢墟的標語也可以繼續洋洋灑灑一片,刻意以之與當代大眾文學作區別。但時至今日,我個人認為徹頭徹尾盡是廢墟的作品已經太多,山寨版廢墟也不少,難得的反而是如何在這種現代文學遺址上,比如說,唱一支動聽的歌,讓被鏟去的部份幽幽現形,成為遺址延伸到外邊的空中過道。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2009年的新作《夜曲》(Nocturnes)就這點上來說,實在是精彩萬分。五個看似平淡無奇、甚至戛然而止的故事之間,流轉著一種混合、重疊的時代氛圍。歲月流逝,青年、中年的處境或隱或顯,但終歸沒有答案:小說家踏在廢墟上,沿途指出了消失的部份;對殘存處,則施行了恰如其分的「修復術」──如果各位看過Peter Brook對Théâtre des Bouffes du Nord採取的修復方式,大概就可以明白我所謂的恰如其分指的是怎樣的程度。一度成為廢墟的劇院,修復後的紅牆仍是斑駁,雕像依然殘缺,拱頂灰黑如昔,然而過往的痕跡卻得以在今人的呼吸間靜靜活著。書寫中的廢墟,或許也正需要這樣的修復,才能找回它與當代讀者的聯繫吧。 若有人問:「為何不在書寫中直接另起嶄新大樓,何須繞經廢墟?」我想我的回答會是:「廢棄處總有故事,蘊藏了最猛烈的生命力。」請參見照片上的廢棄車站:我很好奇,各位看到的會是什麼?
照片說明: 此為巴黎十七、十八區之交的廢棄火車站,位於1934年停駛的小環城線上,據說即將被整修作為文化用途。David Delaune/攝影。 本專欄文章原刊載於《幼獅文藝》687期,2011年3月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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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