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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鄉愁時代之四]陷落的瞬間
2011/05/01 00:25:42瀏覽240|回應0|推薦2

  日前經過花店,為一叢深紫色的花吸引。趨前一看,被吸引的原來不只是我,有隻蜜蜂黏著其中一朵鈴鐺似的小花不放。近聞,果然香氣襲人,腦海裡一下子湧現了許多想像。店員告知了花名,我抱了五株回家一查,Jacinthe原來是中文裡的風信子。久聞其名,未曾見其實,這會兒竟意外地「名實相符」了。

  

  奧維德的《變形記》裡,敘述了美少年Hyacinthe和太陽神阿波羅狎遊時,為了去接他擲向天空又落地彈回的鐵餅,被擊傷了額頭,頓時血流如注。阿波羅救不回如花般凋萎的美少年,自責不已,喃喃對死去的Hyacinthe傾訴衷腸。他說Hyacinthe將在他記憶中永垂不朽,將變成一種前所未見的花,標誌著他的悔恨......說著說著,美少年的鮮血果然變成了一朵深紫色的花。

   

  這神話另有大同小異的版本,不過濃郁的花香裡緘封了愛與死這點,倒是不變的。這令我想起在《娜娜》(1880)裡讀到的晚香玉。道貌岸然的穆法伯爵隨其他貴族參觀劇院後台,劇場老闆特意安排他們進女主角更衣室一遊,觀賞娜娜著裝。窘迫中,他的視線雖迴避了豐腴白皙的女體,但熱氣蒸騰、氣味雜陳的斗室卻喚起了他昔日病中的記憶:當他與死亡擦身而過,房裡一束枯萎的晚香玉,行將腐壞,同樣散發出了人體的氣味。這氣味預示了穆法伯爵的陷落,陷落於愛欲之間不可自拔。

   

  這陷落的瞬間,張愛玲在《色戒》裡也提過,那「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從視覺、聽覺寫進了內心。王佳芝對「米色蛾翅般的睫毛投影」的誤解,如致命的一擊,成就了她的陷落。而這樣的陷落,在小說裡常不是純愛式目光相接的一瞬,像《神曲》中的保羅與法蘭契絲卡那般,亦不是月白色樹下、時間無涯的荒野裡的巧遇。福樓拜在《包法利夫人》(1857)中,就曾將這種陷落的來由鋪陳、追究到了極致。從女主角艾瑪少女時代的閱讀及浪漫想像、婚後的幻滅、對一場貴族舞會的念念不忘,到對鎮上年輕文書員雷昂隱隱萌生的愛意,一點一滴,隨情節匯集成一股情感的洪流,最終將她推向出軌的惡性迴圈。艾瑪第一次被誘惑的現場,是在地方農業促進會這樣具有政治意圖的集會上。鎮公所外是長官致詞暨表揚大會,魯道夫將艾瑪領到鎮公所二樓無人的議事廳內。內外景況交錯,行遍天下的花言巧語一句句滲進了艾瑪內心。迢遙的舞會記憶於是再次甦醒了。與艾瑪共舞的子爵身上散發的香草和檸檬氣味、她對情愛曾有的想像、對雷昂未盡的情愫,揉雜交織成一片旖旎的風景,投射、轉嫁在眼前的花花公子身上。在小說家的筆下,這陷落的瞬間,沒有一個環節是出於偶然的。

 

  閱讀福樓拜,如同追隨他清算過一遍與現實呈現巨大落差的浪漫情懷。上個世紀初,普魯斯特藉〈斯萬之戀〉,又從嫉妒的角度將愛情的虛妄盲目從頭到尾細數過。陷落的瞬間,從這些文學現場來看,直可說是精神上千瘡百孔的濫觴,還是自我培養的。然而戀人一代代前仆後繼,預防無效,只能事後癒療──好不了的,則不能不讀莒哈絲。在莒哈絲的作品中,幻覺培養的過程已不復見,相遇即是毀滅,或者說,相遇時,毀滅早已發生。創傷記憶總在愛情幕後窺伺,懸空彷彿取代了陷落,成了一種生存的常態。於是上個世紀結束的時候,文學作品裡的愛情,帶來的破壞似乎已大過喜悅,趨近一種有害健康、又難以戒除的不良嗜好。

  

  思前想後,我忽然明白了為什麼星期一要上班的台灣民眾寧可看偶像劇、鄉土劇、動新聞、言情小說、制式愛情喜劇、占星命理網誌,或找三、五好友上KTV唱心碎的情歌發洩,而不願跟許多文學作品有所牽扯了──正常人沒事何必自尋煩惱呢?就算遇到了,潦落去就潦落去了嘛,想這麼複雜做什麼!在這種常軌始終掛帥、凡事天注定的氛圍下,台灣的文學批評家若還要硬說愛情這主題通俗,實在是昧於事理:通俗的從來不是主題本身,而是觀看的角度。2011年,在速食愛情、簡訊分手、網戀這些或新或舊的標籤底下,陷落的瞬間是否與視訊同步了呢?或者,該是從此淘汰「陷落」一詞的時候了?

圖為Albert Fourié所繪,見於《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1885年插圖版。

本專欄文章原刊載於《幼獅文藝》688期,2011年4月號:

http://www.youth.com.tw/db/literature/literature-20110331161718-5.pdf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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