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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鄉愁時代之十]文學/電影中的「看見」
2011/11/01 23:26:26瀏覽370|回應0|推薦3

                         David Delaune攝影

  假期後見了也剛從外地旅行回來的朋友,留了髮、蓄了鬍,我笑稱頗有電影Into the Wild[1]後半段的態勢。玩笑話和旅途見聞說了一陣,忽見朋友正色說起了旅途中的相遇。算不算是戀人的掙扎和猶豫,可能與不可能,霧似地瀰漫了他整張臉。

  

  夜裡,從記憶深處,一句從Hiroshima mon amour(《廣島之戀》,1959)裡滲出來的台詞浮上了我耳邊。女主角是這樣說的:

  

  Tu me tues, tu me fais du bien.

  你讓我心力交瘁,你有益我身心。

  字面意義相悖的兩句話,經莒哈絲妙手並列,充滿了拮抗卻深刻的詩意。短句之間沒有連接詞,也不能算有因果關係,這個「你」則是流動不定的指稱。雖然難譯成中文,但說穿了,世間男女只要愛過都能明白:簡言之,是新戀情揭起了舊傷疤,使得創痛在記憶中凝聚,卻也同時獲得緩解。女主角在霓虹燈閃爍的廣島街頭行走,她的廣島戀人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試圖靠近(這是場景描述),卻不能靠近(這是莒哈絲式的隱喻)。

  

  劇本文字轉換成電影後,由畫外音呈現了女主角的獨白;影像中,已看不出二戰後滿目瘡痍的廣島夜景,藉推軌鏡頭多向流動著,和Nevers城(女主角失去昔日德軍戀人之處)流動的日景平行對剪。今、昔、內、外交織並壓縮在這一個經典場景中,視覺擦過聽覺的邊上,聲音打破影像的侷限──文學改編不是只有情節的增添刪減、故事的再現或敘述方式的改變。莒哈絲/雷奈合力創作的《廣島之戀》,讓文字能抵達的、記憶與傷痛的他方,通過影、音的雙重媒介,忽遠忽近地被召喚到觀眾跟前,全面滲透了螢幕上這段二十四小時的戀情──觀眾究竟是「看見」了這場廣島之戀,還是「什麼也沒看見」呢?

  

  看過這部片的觀眾,一定記得這段謎語似的對白:「我看見了一切」/「妳什麼也沒看見」。從弔詭中生出的多義性,可以扣緊作品洋洋灑灑灑地詮釋再詮釋,然而癥結點,在於所謂的「看見(voir)」所指為何?是視覺上的?是感知上的?還是理解層次上的?

  

  有時候,「看見」除了涵蓋了以上三個層次,還可以是想像上、回憶裡、或夢境中的「看見」。就電影而言,費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Otto e mezzo, 1963)一直是我心目中的最佳例子。片中靈感枯竭的導演Guido,穿梭於夢境、記憶、現實、幻想之間,在「事與願違」的紛紛擾擾、喋喋不休中,演繹出「人生如戲」最貼近字面的含意:Guido常是一個眼神投射,便逃離了現實,在反拍鏡頭裡啟動了一場脫序的演出。他的「看見」,是夢見,是回憶,是希望,是零星靈感之所致,更是整場魔術表演中被變消失的戲中戲。我們眼見Guido試鏡、搭棚架、勞師動眾、問題接踵而至,然而電影中正進行的那一部電影,卻始終見首不見尾。Guido一路緊盯著他難產的作品,但熱熱鬧鬧一場後,一切都隨馬戲場上悠悠的笛音銷解、淡出幕前。要說這是後設也可以,用創作過程解構作品本身的架構,如今已不是什麼新鮮手法。不過能用中文表達的時候,我個人更喜歡用「暗渡陳倉」來比喻:費里尼讓我們「看見」了他明修的棧道,卻同時剝奪了我們真正「看見」的可能──那被層層裹藏、留在暗處的戲中戲,難道不是一種造出的缺席?至於目的是什麼,當然說法不一而足。比如說,這是一種對作品形式的挑戰和反思;又比如說,這是因為當時費里尼本身,正面臨成功帶來的惶惑、創作力枯竭的恐慌……

  

  然而我常想,就連近在眼前的、朋友那張霧似的、不平靜的臉,我都無法確知它是由怎樣的思考和情感迴路細細牽動著的,我又怎能明確指出在作品的上游,風是如何吹過開滿奇花異草的水岸,留下震顫與圈圈漣漪的?那是我看也看不見的霧之國,可以從作品逼近,但無法強作解人。因而霧起之時,我寧願選擇退回通往這國度的、看得見的層層軌跡,思考在「看」和「見」之間,不斷被電影和文學鑿開的縫隙。

  

  本專欄文章原刊載於《幼獅文藝》694期,2011年10月號


[1]台譯為《阿拉斯加之死》,2007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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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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