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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鄉愁時代之五]死亡場景
2011/06/01 07:03:54瀏覽171|回應0|推薦9

   就在日本東北發生強震、海嘯與核爆危機前不久,由克林伊斯威特執導的《生死接觸》(Hereafter)一片上映了。開場幾分鐘,大海嘯動畫襲捲了南亞的海濱度假村,片中劫後餘生的法國當家女主播從此對這瀕死經驗難以忘懷,不顧眾人反對,執意探索這讓「知識份子圈」視之如邪說的超自然現象。這條支線在三向敘事的電影中顯得刻板薄弱了一些,不時出現已被複製過千百遍的場景。當女主播到了風景如畫的瑞士,拜訪安寧醫院的女院長時,鏡頭隨著她的腳步掃視病房裡的一景:被親人圍繞的病人,頭一側,手一軟,溘然離世,留下家人暗暗垂淚。整個畫面靜謐安詳,當今對「生命尊嚴」的想像大抵不出這種表現手法。

  很多年前的某一天,我在屏息與顫抖之間看完了柏格曼的《哭泣與耳語》(1972)。癌末的阿格妮絲在兩個姐妹和女僕的「陪伴」下,一點一點瀕臨死亡。看過這部片子的觀眾,除了難忘禁閉在臉部特寫後的私語外,應該對柏格曼呈現的死亡場景也印象深刻。阿格妮絲死前,粗礪駭人的呼吸聲從她仰天大張的口鼻深處傳來,腹腔內的巨痛讓她的身體在床上劇烈起落。這景象使她的姊妹卻步了,與她最親近的女僕也遲疑了。偶現的平靜後,又一波疼痛襲來,驚醒了阿格妮絲。她抽搐著、嘶喊著:「沒人能幫我嗎?幫幫我!」

  幾年之後,我在安寧病房見到了同樣的抽搐,短促、劇烈、但可能已經不具意識的喀喀作響。隔著一雙模糊的淚眼,我坐在老師床邊的一張椅子上,聽著她的家人對我說:「醫護人員幾天前決定施打嗎啡,她已經不會再醒來了。」任何希望都已經沒有意義,我只能以這最後一面短暫地陪著倒數。站起來向老師告別的那一刻,有些事物在我心深處就此斷絕了。我不敢去握老師的手,只是深深地注視她已然不同的臉──我忽然真正認知到死亡是無法參與的、徹底的孤獨。

  老師在世的時候,開過的其中一門課,講的是布朗修的敘事作品《死亡的暫止》(L’arrêt de mort, 1948)。這作品的前半部份,敘述了一個名為J.的年輕女人的臨終場景。為了等待敘事者「我」的到來,病危的J.留住了一口氣,與拖曳她的死亡搏鬥。她以意志力暫止了末日,並在她決定的時刻,要「我」為她注射針劑──死亡成了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搏鬥。敘事者「我」觀看並參與了這場為他保留的死亡,事後講述起這玄祕經驗時,留下了甚多隱晦的空白。重讀此作,在敘事間呈現的西方哲學命題忽焉閃現,但掌控如影隨形的死亡的一刻,卻非理智的壯美實踐。布朗修的敘事告知我們:這事件真正超凡奇特之處,「從『我』住口不提那一刻才開始,但『我』已無法以言語述說。」

  今天的我已經無法設想死亡經驗的玄祕,死亡之於我這個生者,是不可修補的斷絕。

  上一場喪禮,送走了我的爺爺。在那諸多標榜「亡者尊嚴」的誦經儀式跟告別式中,我思考著喪禮的意義。台灣目前的喪禮,結合了舊宗教習俗與新商業精神,其功能與其說是引渡亡者、撫慰生者,不如說是將哀傷制度化,標出一段追思起迄時間,按部就班地幫助治喪者早日回歸日常生活。在整套儀式之中,我最難以忍受的是台灣政治人物見縫插針的錦旗和輓聯。八竿子打不著邊的一群政治明星,宣傳品依標準規格,進駐葬禮現場,不知道是否還重複使用。更熱情的民意代表甚至不請自來,抓緊公祭時段,與親屬握手致意。喪葬可以成為產業,但難道連死亡都是可以「物盡其利」的嗎?

  西方極樂世界或者天堂、地獄,對我來說,都是宗教透過文學與藝術傳達的想像,只有哀傷是真實的。什麼時候我們才能選擇,將口頭上所謂的「節哀順變」還給生活,讓它靜置沉澱,成為生命的一部份,而不再被量化、美化甚至加以利用?容我引述艾騰‧伊格言的電影《意外的春天》(The Sweet Hereafter)來作結。生還的女孩以畫外音徐徐朗讀/敘說道: “They werewe are all citizens of a different town now. A place with its own special rules and its own special laws. A town of people living in the sweet hereafter.”

  這美好的將來,我認為是生者與亡者共享的,斷絕後的重生。

                                

  照片中的場景為布拉格的猶太墓園。David Delaune/攝影。

  本專欄文章原刊載於《幼獅文藝》689期,2011年5月號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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