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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鄉愁時代之七]誤打誤撞之旅
2011/08/02 02:02:44瀏覽216|回應0|推薦2

  青春年代的旅遊片段,在寫就六月的〈按圖索驥之旅〉後,跑馬燈似地糾纏了我一夜。旅途中偶遇的人們,有些與我意氣相投,曾一同分享過美好陽光和閒散時光,然而各自回到日常生活後,絕大多數都已失聯了。十七、八歲的時候,我曾一個人坐在倫敦海德公園的長椅上,在相同場景中追想兩年前的歡樂。看著一大片如茵的草坪,我卻只感到無人與共的寂寞。從這個零點伊始,假期朋友雖仍是可遇而不可求,但聚散成了自然,屬於旅途中值得驚喜、但失聯後不須遺憾的意外。

  十多年匆匆過去了,步入人生另一個階段的我,耳邊忽然響起了《神曲》的開場詩句:

  

  Nel mezzo del cammin di nostra vita

  mi ritrovai per una selva oscura

  chè la diritta via era smarrita.

  在人生的中途,因迷失了正道,我誤入一座幽暗的森林。

  但丁以這音節跌宕的詩句,開啟了行路難的敘事──黑夜、幽谷、猛獸,令人恐懼且阻人去路。當我自己接近人生的中途,發現正道走著走著,一不小心就會走出界。原以為的人生知交,可能就在森林中走散了,與假期朋友殊途同歸,其實也不必分什麼親疏遠近;而文學究竟是不是一種「正道外」或「與正道並行」的救贖呢?我目前還無法回答。不過,在處世、閱讀或旅遊中「誤入歧途」的經驗多了以後,我發覺誤打誤撞,非但是必經的過程,還頗有曲折的樂趣。

  

  先從最近的一次誤打誤撞之旅說起。決定五月中到幾個愛琴海小島度假時,暗自期待的是藍天碧海式的悠閒假期──文化成分不要太多,就是單純休假、偶而觀光,讓身心舒展──所以特意避開了處處是古蹟和博物館的希臘首都和半島。由於我近年來貫徹「到了再說」的旅遊主張(請參見上一期的〈按圖索驥之旅〉),所以當我迎著強風、舉步維艱地往高聳山丘上的古Thira城遺址爬去時,內心不禁充滿了許多問號:「為什麼?這明明不在計畫中,為什麼隨便選到的海濱小村旁就有一座山?為什麼山上還有古蹟?為什麼聽到有古蹟就難以抗拒?為──什──麼?」這一連串的「為什麼」輪番出現,伴隨我像隻(城市來的)山羊一樣,戰戰兢兢爬上沿山壁鑿出的、滿佈碎石野草的之字形小徑。而當我終於汗流浹背地征服直逼海岸、拔地而起的山丘,正躊躇滿志、欲一覽山下全景時,卻驚見一條柏油大道,從山的另一頭坦蕩蕩地開向入口的導覽圖。下車參觀的女郎穿著高跟鞋蹬、蹬、蹬從我面前款款走過。

  

  事後我回想了很多次這寓言般的經驗:「正道」不只一條,「歧路」不好走。兩者的舊有意義早已發生變化,通過苦行般的試煉也不代表什麼,問題最終就剩一個──你選擇哪一條路,要看怎樣的風景?這恰與我旅途中的閱讀心得不謀而合。

  

  何玉茹的小說《冬季與迷醉》(湖南文藝出版,2007)在我書架上的待閱區躺了將近一年,作者是我去年認識的河北作家。我們因談得來,交換了書。這書名一開始引發的聯想,比較接近韓劇冬季戀歌之類的愛情故事。我在仔細閱讀封面和內容之前,怎麼也想不到它是一本文革時期的成長小說。然而一個冬季發生的事,的確讓少年李三定從無知和迷醉中慢慢醒來,是我受先入為主的印象蒙蔽了。何玉茹淡筆描繪的各種權力鬥爭、家庭齟齬、人性私慾,沒有呼天搶地的轟烈或譁眾取寵,反而十分貼近人類共有的經驗。不曾住過農村的我,隨著李三定這個木木的下鄉中學生到街頭巷尾、殺豬場、粉房、大隊部、河坑……轉了好幾回,竟不感到陌生。台灣的讀者只需稍將用語不同的表層隔閡淡出,就能看出群體逼個人就範、國家逼百姓就範、父母逼兒子就範……的一幅人世風景:青春的時候,誰不是在各種干擾雜訊中,坑坑疤疤各自走出一條路的?

  

  何玉茹面對紛擾不休的時代,給了她撫慰人心的答案。我雖然沒有被桃花源似的豆腐村經驗給說服,但對李三定成長後的「入定」卻是深有感觸。小說家寫道:「……李三定却也不理他,只笑一笑,又到他自個兒的世界裡去了。」誤打誤撞的人生旅途不盡相同,但撞得渾身青紫、頭破血流後,夾縫裡至少還有這樣的平安,以及平安中──因時制宜的點滴樂趣。 

                  20110525

   照片攝於Santorini島上的古Thira城遺址。David Delaune/攝影。

  

   本專欄文章原刊載於《幼獅文藝》691期,2011年7月號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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