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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鄉愁時代之八] 譯事
2011/09/02 08:08:17瀏覽413|回應0|推薦1

   去年因為機緣巧合,做了一件跟從前不太一樣的「譯事」,當成對自己的磨練:我回覆了出版社的翻譯計畫,譯了漢學家畢來德教授(Jean François Billeter)的一本抨擊小冊《駁于連》。

  《駁于連》(Contre François Jullien2006年在法國出版時,曾掀起了法國(漢)學界一陣軒然大波。當時我正處於博論閉關時期,關注的議題與這場論戰有段距離,雖耳聞畢來德先生著書批評知名漢學家于連先生(François Jullien)玩弄異國情調的中國觀和治學方法,以及後者的回應,但並未深究其中各執的論點。在此之前,我曾讀過一些于連的訪談和著作,也聽過幾場他的演講。就一個從前是中文系畢業的學生我來說,他描述的中西哲學差異的確讓我耳目一新,但我最感興趣的是他提出的中國文學中迂迴的語言策略(參見于連著作Le détour et l’accès《迂迴與進入》)。這樣的切入方式,是我在各種中國文學作品的課堂詮釋中未曾聽聞的(除了其中一門我至今難忘的課)。大抵來說,我在閱讀中有驚喜收穫,也有意猶未盡之感,但並不覺得于連筆下描繪的中國思想,與我先前在中文系獲知的有何出入。在這種熟悉的基礎上,他的中西比較觀點顯得分外亮眼,開拓了我這個域外讀者的視野。

然而在閱讀和翻譯畢來德對于連沿襲之「中國迷思」及「中國文人思想」的批評時,我恍然大悟:熟悉的迷霧中,那個觸摸得到、感覺得到,卻常透過層層倫理、道德包裝的框架,原來不是一種個人的幻覺。在人所不疑,或是疑而不知何以存疑之處,畢先生一一提出了他的批判觀點和論據。我原是個在實踐中思考理論的人,因而在挑燈夜譯的時光裡,如願獲得了「譯、學相長」的寶貴經驗,藉本期專欄一記。

首先在翻譯上,我接獲的挑戰是,如何用簡要易懂的中文,盡可能地呈現原文的思考觀點、思想來源和論述的文氣。前半句是畢先生的期望,中段本是譯者的任務,最後一項則是我對自己的要求。畢先生一開始便強調,《駁于連》不是一本學術著作,雖有一系列嚴謹的參考書目,但針對的是一般讀者。他對中國古籍法譯的看法在書中也有著墨,各位可自行參考。他亟欲讓語言文字脫離艱澀難懂的學術論述的用心,我十分同意,但這和我對典雅文句的堅持有時難以並存,兩者經過了重重拉鋸。而在這深具啟發性的拉鋸之中,叢書總編也給了適切的建議:整個翻譯計畫可說是三方觀點辯論、交集、融會的過程。最後定稿之時,頗有民主議事廳定槌之勢。

而在翻譯中最令我振奮的,莫過於是能隨著作者的眼光,看到這世界的另一個面向,並從其中探索與之連結的思想譜系。《駁于連》揭露了一個中國社會裡被隱藏的框架,源遠流長;二十世紀遷台的知識份子,在這譜系中也有其相對應的位子。畢來德從西方漢學界的中國觀出發,先帶我們探勘了「中國之於西方世界是為他者」的迷思源頭,從于連上溯謝閣蘭(Victor Segalen)、漢學家葛蘭言(Marcel Granet)等人的觀點,途經啟蒙時代的哲學派人士及耶穌會教士的政治和傳教策略,最後回到漢帝國建立時的文化洗牌及思想重塑。對畢來德來說,中國哲學的他異性(l’altérité)是一種被建立的觀點,阻礙了可能的中西對話;而其所依憑的、于連也不斷重申的「內在性」(immanence,相對於transcendance超驗性)思想,則與帝國秩序加諸於人的思想控制密不可分。欲知詳情,當然得請各位讀者閱讀原著或譯本,及其援引的資料,但以上幾個抽象詞彙若已讓各位卻步,我簡單地以個人語彙再稍加引介:各位常聽聞,文學作品寄託了中國文人在仕與隱之間的懷抱和憂思。得志或不得志的人生,回返往復,不斷在文學史上重演,抒情篇章甚至樹立了一種中國文學傳統。然而這一切,用「時局昏暗」或「文人性格不見容於世」來解釋便足夠了嗎?這背後不可全盤徹查的因素,畢來德在書中綜述了他的答案:一切在於高踞秩序頂端的絕對權力,創發了一種對「一」的崇拜;個人在位階分明的思想體系中極其微渺。  

這泛政治化的論點,許多人不見得同意;反駁于連的種種理由,對台灣的讀者來說或許也無關痛癢。但我以譯者的身分,字句必較地遊歷了一回《駁于連》精采紮實的論述後,除了向各位推薦這本書,便想不出其他錦上添花的空言了

駁于連──目睹法國漢學界之怪現狀》將由無境文化在台灣出版

 

 本專欄文章原刊載於《幼獅文藝》692期,2011年8月號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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