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生我？  為什麽？？  為什麽？？？……

究竟是為什麽呢？？？？

文：陳華瑛  /  圖片：網絡資料

去年12月初我發表了一篇文章「生還是不生？」談到現代婦女在生兒育女上拿捏不定的困境，讀者反應熱烈，連一些平常輕易不動筆的老友都給了我回應，著實讓人意外。可見這議題還真是叫許多人糾結。

當然一般談生育問題，絕沒有人採取「將被生育者」的觀點來分析，原因不喻而明：對方連個影子都沒，八字還沒一撇，自然無從詢問他或她的觀感或意見。然而孩子在出生前沒有發言權，不表示以後不會質疑。做父母的大約從未想過孩子會問《爲何生我？》這類問題，尤其是中國父母，給你生命，已是莫大恩惠，不思感恩圖報，還心存疑問，簡直不識好歹、是欠打……

在西方比較開明的父母要離婚時，多少也會問問兒女意見，或至少給他們做些心理準備、承諾以後還是會同樣地愛他之類…然而是不是要把一個生命帶入人世這等大事，卻只能單方斟酌定奪，最關鍵的一方~~即將被創造的生命~~事前卻絲毫無置喙之地，豈非大大地違反公平原則？

其實能在生小孩前慎重其事地深思熟慮一番，已經難能可貴、讓人欽佩了。世上大多數的生命之所以來臨，都是糊裏糊塗的意外產品；又如美國以前有人不斷地生小孩，目的只是爲領取救濟金，尤其不堪…我小時就曾很不識相地問過家母《你爲何生我？》，她驚愕之餘，十分光火的罵道：「那有小孩問這種問題的？」日後她自己說漏了嘴，原來在有了兩位姐姐和一位哥哥之後，父親因負擔沉重想就此打住，但她覺得只有一個男孩太不保險，想再生一個。偏偏天不從人願，生了我這個女孩，不得不再接再厲，幸虧下面來了個弟弟才停住。所以說我的存在實為意外，是個錯誤。然而像我這樣的錯誤也没啥大不了，遍地都是。譬如以前有個鄰居，為了要個兒子，一連生了七個女兒，我們美其名為七仙女……

當然，沒這麽多心眼的也有。剛搬來加州時租公寓而居，一日看到一對墨西哥夫婦牽著一串小孩，大約四、五個排排隊，在公寓的大垃圾桶裏翻箱倒櫃的，嘴裏還吹著口哨哼著歌，一副其樂融融的模樣。之後有回電視還特別報導在擁擠不堪的墨西哥城的郊區，有不少人住在垃圾場周遭，靠搜揀垃圾中的殘渣剩羹生存。可他們並不嫌苦，黃昏時還群聚蚊蠅滿天的垃圾堆旁奏樂跳舞，小孩子一邊衝來竄去的躲貓貓，樂不可支。記者好像曾問他們有沒有想過少生些孩子、改善生活之類的問題…得到的回答是：人生就是這樣的，也沒啥不好…這種心態給我很大的震撼，比起不少坐擁金屋卻仍愁眉不展的老中，有如天壤之別。

不過，像上述墨西哥人這麽樂天知命的人還是不多（事實上近年來墨西哥的貪腐、販毒與暴力犯罪節節高升）。大多數在貧困泥沼裏掙扎的人肯定覺得苦多於樂，常常要問生命的意義何在這類問題。最近就看到一部很精彩的伊朗電影叫《天堂的孩子》，主角的童眼中就流露出無聲的《為什麽生我？》的疑問，叫人辛酸不忍。

這部片子曾在1998年被提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不似一般電影多多少少會顯露「演戯」的成分，《天堂的孩子》樸素單純地像個紀錄片。故事的主角是個大約十歲的男孩阿里，他幫生病的母親跑腿買雜貨，順便替妹妹去鞋匠那兒取囘修補好的小鞋子，未料一個不留神把鞋子給弄丟了。回家後他怕挨揍，要求妹妹保密，提議跟她分享他的那雙破球鞋。好像是妹妹上學的時間比較早且短，一放學就急急跑回來，讓等在巷口的阿里換上球鞋去學校。顯然這樣的安排還是常常造成阿里遲到，校長要開除他，幸虧他的老師說情，稟告阿里是個用功的學生，才獲准繼續就讀。

日子就在兄妹倆奔來跑去地交換鞋子中消失，其中不乏驚險時刻，譬如妹妹拐著哥哥的大鞋子極不穩，有回在跑路中一鞋掉入水溝，圓嘟嘟的小身子追不上水流的速度，又驚又怕…有回考試，老師把下課的時間延後了，妹妹考得心神不寧，急著想繳卷先走，惹得老師不爽…種種意外事故，自然也引起苦等換鞋的哥哥焦慮不滿，原本相依為命的手足不免互相埋怨，口角頻仍。

一日妹妹在學校發現一位小女孩腳上的鞋子正是她丟失的。放學後跟蹤小女孩，得知她的住所，然後夥同哥哥一起躲在附近觀察，想找適當時機索回鞋子。結果小女孩的爸爸出現，原來是個盲人，這家人似乎比他倆的境遇更差，兄妹倆於心不忍，打消討鞋的原意。

後來哥哥學校公佈整個學區要舉行賽跑，冠軍獎品是三週免費夏令營，一套運動服；亞軍是兩週夏令營，一套文具；季軍是一週夏令營，「一雙球鞋」。阿里眼睛亮了，矢志要贏得那雙球鞋。比賽到了，阿里先是落後不少，然而妹妹一次又一次拼命跑回來跟他換鞋子的景象不斷浮現腦海，成了無聲的加油器。他鉚足了勁兒往前衝，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竟遙遙領先。立馬故意放慢腳步，讓後面兩個選手追上，因爲他的目標是季軍獎品。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接著後方又有人想追上他，甚至把他撞倒了。一時有好幾個選手超越他。他奮力爬起來死命追趕。最後的賽程裏周遭加油呐喊震耳欲聾，阿里幾乎是和另四位選手在並排飛奔，他不僅精疲力竭、兩眼昏花；一片兵荒馬亂之際也不容任何拿捏操控的空間。五人都使盡吃奶的力衝刺終點綫，然後癱倒在地。結果阿里竟贏得對他毫無用處的冠軍，他欲哭無淚。球鞋獎品沒到手，反而舊鞋不堪折騰破了底，更別提他兩腳還磨出大大小小的水泡，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整個片子裏，阿里和妹妹那兩雙黝黑大眼，常常流露出無奈的淒苦。父親微薄的工資顯然入不敷出。母親病容蠟黃，還得勉強起身洗衣做飯。房東不滿他們總是遲繳房租、洗衣用水過度，跟母親爭吵叫囂聲聲入耳、句句攻心。阿里課餘時間都在幫媽媽跑腿幹活。大約只有六、七歲的妹妹，會像個小媽媽似的照顧仍在襁褓的手足。在困境裏兩兄妹依然能同情那揀到鞋子的小女孩，很有默契地打消索回的念頭。電影用《天堂的孩子》命名，意在凸顯這倆位善良又懂事體貼的孩子。

但是嚴格説來這兩個孩子已不能算是孩子了，他們沒有什麽機會享受做兒童應有的天真爛漫，被迫提早成熟，承負不符合其年齡的重擔，成了愁容滿面的小老頭、小老太婆。奇怪的是大人與小孩之間幾乎也沒有任何溝通的習慣，做父母、以及學校的師長對孩子們的苦惱似乎無知無覺，也不去深入查詢。譬如校長氣憤阿里經常遲到，卻從未想去了解背後的苦衷，只一味的責駡。妹妹的老師也只會嘮叨小孩應穿正確的運動鞋上學，從未想過這要求對貧窮的學生會造成多麼大的心理壓力。

此時我幡然領悟。阿里的爸媽極可能從前也是靈透貼心的孩子，從他努力工作養家、她抱病持家可看出端倪。但是在貧困現實的磨煉下，他們都成長為僵硬冷漠的大人，不再有餘力回顧來時路的艱辛，忘了曾為孩子時的愁苦…剩下的只有依從生殖繁衍的本能。在此，我們已可以看到這兩兄妹的未來：從《天堂的孩子》轉變為千篇一律的《冷漠的成人》，重覆著同樣的故事，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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