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華瑛 / 圖片：取自網路

莎士比亞名劇「哈姆雷特」裡，這位也是書名的丹麥王子反覆苦思、猶豫不決的名言是：「生？還是死？這是問題。」

我常常想，如果莎翁生在現代，而劇中主角是位女性的話，沒準這句名言就會變成：「生？還是不生？真折騰人！」實因生育難題肯定困擾過不少現代婦女。古代女子可能也想過，但沒什麽選擇餘地，也就不用問了。

有個英國電影Vera Drake，描寫 1950年代倫敦下層社會女子的困境。當時還沒有避孕藥，墮胎又不合法，拖著疲憊身心的主婦，被迫一個接著一個地生小孩，孩子們半飢半飽、半明半昧地養著。這些苦命女人實在沒有什麽選擇，不得志的丈夫多半時候是醉眼酩酊，沒錢娛樂，只好回家找太太做不需花費（暫時）的娛樂 … 勞累的老婆若想脫出此一困境，只得尋求江湖術士墮胎，可往往會賠上健康，甚或性命。還有那更駭人聽聞的，譬如未婚懷胎的少女狗急跳墻，自己塞入刀剪或粗鐵絲之類的東西，後果可想而知是慘不可言 ……

生在現代文明社會的女人幸運多了。有科技與開通法律做後盾，應該可以自由選擇了吧？可女人在這方面的糾結與壓力，依然沒有消減多少。於中國人，傳統的養兒防老（或啃老？）、以及傳宗接代的觀念仍舊牢不可破。即便一方看開了，還得配偶能認同才行，否則就要冒婚姻觸礁的危險。

前些時，去一個小中餐舘午餐，才過11點，只有兩個客人更早到，正歡喜應該不會耽擱太久吧。哪想到老闆夫婦帶著一助手在後頭切切刴刴時，老闆娘的母親則在前頭抱著不足歲的孫兒。客人漸漸多了，外婆想去廚房幫忙，準備把孫兒放在嬰兒椅中自娛，小靈精早料到這一著，死拽著外婆的衣襟，嘴裏噫咦啊啊不依。外婆還是硬著心腸扒開他，隨手塞個奶瓶。可孫兒不買帳，扯開喉嚨嚎叫。客人們都很有風度地忍耐著。

可憐的小寶寶，他的本能是需要很多很多的親密接觸，但被迫日日演練這樣的拉鋸戰，時時苦求短暫而靠不住的擁抱。這樣的心理飢渴長期下來，會形成什麽樣的影響呢？歐森威爾斯1941年的名片「大國民」此時油然浮出。這部被譽爲美國「最」偉大的電影，描繪出的「美國夢」是這樣的：積攢了萬貫家財的主人翁，獨自坐在偌大豪屋裏，四周滿坑滿谷的昂貴收集品，不能絲毫填補他的飢渴。他雙眼深處那幽暗望不到底的空洞，讓人不寒而慄。

其實小寶寶的父母與外婆又何嘗好受呢？進進出出已經手忙腳亂了，而寶寶的呼喚一聲比一聲急切，可是迫於生計…那煎熬想必折磨人。三個大人似乎有點招呼不過來，其間可能缺了什麽食材，男主人還跑出去一趟，稍頃捧著一大包東西回來。因此上菜的速度出奇地慢，再加上小娃娃的哭嚎伴奏，叫人擔心會不會嚇跑一些顧客？

我一邊矛盾著。做小本生意著實不易，自然希望小店生意興旺，顧客泉湧。可若真是座無虛席的話，他們豈不更分身乏術、喘不過氣來？而寶寶肯定會叫得更兇了？或者更糟，由失望、認命變成冷漠、不再索求親情？…眼看先生跟醫生的預約時間漸漸迫近，餃子才端來，我們心神不定地囫圇吞餃，草草結束，在娃娃的喊叫聲中落荒而逃。

時代世道似乎越來越艱難了，金融危機一波接一波。即使在美國，以前淘氣阿丹那個只有父親外出工作，慈母專職在家照顧小孩、把屋子打理得窗明几淨的日子早已遠去。我居住的退休社區裏，就有不少必須幫兒女照看小孩的祖父母。他們多半已老態龍鍾、步履蹣跚，可還是得幫著接送孫兒孫女上下學，小娃娃病了，放寒暑假了，或是父母出差，祖父母都得插手幫忙 … 只因孩子的爸媽都在職場打拼，不然僅僅一份收入是不夠家用的。更不堪的，有兒女離婚變單親，甚至不負責任、丟下小孩遠走高飛，或是重病早逝的，那祖父母更是解脫無望。

這困境不免叫人感慨，生於現代，我們可以選擇了，可似乎跟沒有選擇差不了多少。當今社會處處人浮於事，沒有三頭六臂，就需量力而為，知所取捨。要事業，可能得付出放棄成家或生育小孩的代價；要家庭，也許就意味著無法全力追求事業。想通通都要、 缺一不可，沒準反而兩頭落空，或是蠟燭兩頭燒。

就生育而言，無人比張愛玲看得更深刻透徹了。她在「造人」一文中說：

… 造人是危險的工作。做父母的不是上帝而被迫處於神的地位。即使你慎重從事，生孩子以前把一切都给他籌備好了，還保不定他會成為何等樣的人物。若是他還没下地之前，一切的環境就是於他不利的，那他是絕少成功的機會--註定了。 ……

… 「自然」這東西是神秘偉大不可思議的，但是我們不能「止於自然」。自然的作風是驚人的浪費…一條魚產下幾百萬魚子，被其他的水族吞噬之下，單剩下不多的幾個僥倖孵成小魚。為什麽我們也要這樣地浪費我們的骨血呢？文明人是相當值錢的動物，餵養，教養，實在需要巨大的耗費。我们的精力有限，在世的時間也有限，可做，該做的事又有那麽多…憑什麽我們要大量製造一批遲早要被淘汰的廢物？

我們的天性是要人種滋長繁殖，多多的生，生了又生。我們自己是要死的，可是我們的種子遍佈於大地。然而，是什麽樣的不幸的種子，仇恨的種子！

張愛玲剛去世時，文壇照例一陣騷動，有位作家不無憤慨地指責她的第二任丈夫，曾強迫她拿掉所懷孩子。我當時對此説法充滿狐疑。果然，最近看到她自傳性的小説「小團圓」提到此事。那時她先生還有些不確定，勸她生下來吧。然而她非常肯定地說：「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錢，又有可靠的人帶。」

更何況兩人處境窘迫、生活拮据，而她已36歲，他年過花甲。拿掉孩子完全是張愛玲的決定，無關他人。她年紀輕輕就世事洞明，在這方面做了抉擇，然後一直堅定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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