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耆夜》不偽才怪——四問“清華簡”(作者:嵐居)
作者:嵐居
《耆夜》為“清華簡”釋讀出的關於《武王戡黎》之文字,下愚參考了幾種版本,基本相同,諒為正式公佈,不至像前此公佈之釋讀,與正式版本大相徑庭。為鄭重計,今採用其繁體字版如下:
武王八年征伐耆,大戡之。還,乃飲至於文太室。畢公高爲客,召公保奭爲夾,周公叔旦爲主,辛公??[言泉]甲爲位,作策逸爲東堂之客,呂尚父命爲司正,監飲酒。王夜爵酬畢公,作歌一終曰《樂樂旨酒》:“樂樂旨酒,宴以二公。紝夷兄弟,庶民和同。方壯方武,穆穆克邦。嘉爵速飲,後爵乃從。”王夜爵酬周公,作歌一終曰《輶乘》:“輶乘既飭,人服餘不胄。徂士奮刃,殹民之秀。方壯方武,克燮仇讎。嘉爵速飲,後爵乃復。”周公夜爵酬畢公,作歌一終曰《贔贔》:“贔贔戎服,壯武赳赳。謐精謀猷,欲德乃救。王有旨酒,我憂以[風孚]。既醉有侑,明日勿慆。”周公又夜舉爵酬王,作祝誦一終曰《明明上帝》:“明明上帝,臨下之光。丕顯來格,歆厥禋盟。於飲月有盈缺,歲有歇行。作茲祝誦,萬壽無疆。”周公秉爵未飲,蟋蟀躍降於堂,【周】公作歌一終曰《蟋蟀》:“蟋蟀在堂,役車其行。今夫君子,不喜不樂。夫日□□,□□□忘。毋已大樂,則終以康。康樂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方方。蟋蟀在席,歲聿雲莫。今夫君子,不喜不樂。日月其邁,從朝及夕。毋已大康,則終以祚。康樂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懼懼。蟋蟀在舍,歲聿雲□。□□□□,□□□□,□□□□,【從冬】及夏。毋已大康,則終以懼懼。康樂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懼懼。”
看看其有何問題。
一、武王八年征伐耆,大戡之。
戡耆(黎)是文王或武王,曆有爭論,餘以為《史記》所載不誣。所謂“武王八年征伐耆”實本於《竹書紀年》,《竹書紀年》于宋已佚,《今本竹書紀年》與《古本竹書紀年》皆為清人輯錄,是否合乎原著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確認,吾國編年史,始自西周共和元年(前841),前此絕無編年史可言。《竹書紀年》雖未逐年紀事,但卻有自夏迄戰國間列王在位時間及一生大事,與編年史相類。足見其非。
是否秦焚各國史乘,將共和前之記錄一併焚毀,獨留共和後所記之事,故編年肇自共和?此不可能。若秦火焚除百國史乘,劉邦、項羽入咸陽,又將秦紀一把火燒毀,則共和至秦亡之紀年也將是一片空白,但今之史傳自那以來,逐年記載,了無缺失,共和以前則絕無逐年記錄。可見《竹書紀年》之說不可信。故凡有共和以前之編年記傳,皆不可信。
二、“呂尚父命為司正,監酒飲”
“監飲酒”三字,正此文作偽之最大證據。
“司正”一詞,乃古代“鄉飲”、“鄉射”、“大射”禮及燕樂等活動臨時設置之以正賓主之禮者。《禮記·鄉飲酒義》:“工告樂備。遂出,一人揚觶,乃立司正焉。”《荀子·樂論篇》亦引《鄉飲》此節。《國語·晉語一》:“公飲大夫酒,令司正實爵與史蘇。”韋昭注:“司正,正賓主之禮者也。”
十三經中僅《儀禮》、《禮記》正文有司正一詞,另如前引《國語》正文,《荀子》正文亦有“司正”一詞。
《毛詩正義》兩見於箋注(《卷耳》、《南有嘉魚》),《左傳》見於注疏,《韓非子》見於注。《書》、《易》、《論語》、《孟子》、《孝經》、《周禮》、《爾雅》、《公羊傳》、《谷梁傳》、《戰國策》、《呂氏春秋》等皆無。
司正所司何職,先秦經、史、子諸籍皆不作說明,唯見於有關注疏。此點極易理解。“司正”為古代行射、飲等禮及燕樂間所設尋常職司,眾皆習以為常,不必介紹其所司何職。如今日晚會之報幕員,或稱主持,大家早已明白其所當之職,不必再稱“報幕,報節目”。這是常識。《耆夜》作者,竟在此常識問題上發生錯誤。
司正所司何職?如前引韋昭注《晉語》,又鄭玄《毛詩箋》《卷耳》注:“觥,罰爵也。饗燕所以有之者,禮自立司正之後,旅酬必有醉而失禮者,罰之亦所以為樂。”
鄭玄注當為最早說明司正為正賓主之禮者,或可稱為監禮。
《禮記·投壺第四十》“庭長,司正也。”孔穎達《正義》“經雲‘司射庭長’,案《鄉飲酒》,將旅之時,使相為司正,在庭中,立于觶南北面,察飲酒不如儀者,故知‘庭長,司正’也。”
此條為最早提到司正之職為“察飲酒不如儀者”。
《儀禮注疏·大射十八》:“司正升受命,皆命。公曰:‘眾無不醉。’賓及諸公、卿、大夫皆興,對曰:‘諾,取不醉!’”唐賈公彥《疏》:“案司正監酒。”
此條為最早明確說到司正監酒者,為造作《耆夜》者之所據。
“監飲酒”三字非當時語。
所謂“飲至”,乃古諸侯、王盟會,征伐功成後祭告宗廟及宴飲之典禮,《左傳·桓公二年》:“凡公行,告於宗廟。反行,飲至,舍爵,策勳焉,禮也。”飲至既是一種禮,故司正之設乃為監禮。查遍先秦典籍,未有“監飲酒”、“監酒”等說。
司正之職為“察飲酒不如儀者”及“案司正監酒。”為唐人說,與武王,周公相去已一千六七百年。
故“監飲酒”非當時語,判斷一篇古文獻之真偽,一條重要線索,就看地其是否用當時語寫成。若其用後人語寫成,例如題名為清人紀曉嵐寫的一篇文章中卻有“大明王朝”四字,那一定是今人偽作。雖然王朝二字,最早見於《漢書·韋賢傳》:“王朝肅清,唯俊之庭。”但前人稱一個朝代,只稱某朝,如唐朝、宋朝,絕無加王其間,而稱唐王朝、宋王朝者,稱某王朝,那是近代受翻譯影響而造出之詞頭。
“呂尚父命為司正,監飲酒”,既違反行文常例,又用後世詞語,偽作之跡昭然若揭。揣其用意,此飲至之禮,在於飲酒,以便與後“武王”“周公”所賦之飲酒詩相呼應。所謂欲益反損,弄巧成拙。造作者本欲突出《耆夜》之主旨在飲酒,不經意間露出馬腳。此真乃作偽者之滑鐵盧!
三、“王夜爵酬畢公”
飲至之時間不對。
古人凡鄉飲、鄉射、燕樂等重大聚會,皆在日間,唯昏禮在傍晚舉行。飲至之禮既酬畢公戡黎凱旋歸來,告祭于文王廟寢,必有獻俘、獻馘、獻獲之舉,此乃堂而皇之之事,必在日間舉行,昭告四方,以行慶賞。然此飲至,盡在夜間進行,文題《耆夜》,文“王夜爵酬畢公”等,皆說明此節,有違行飲至禮之時間。且夜間在太廟歡嘩,勸酒罰爵,不怕驚擾乃文考?且流傳人口,不怕好酒淫樂,觀北裡之舞,作長夜飲之譏?《史記》不正是如此數落紂王?偽作者表示其兄弟親密,置飲至於夜間,以近代夜宴相況,所謂心勞反拙者也。
四、作歌一終曰《樂樂旨酒》
古人作歌,皆無題目,而直接歌之,如《書·益稷》:“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時惟幾。’”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賡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
《史記?伯夷列傳》:“武王既平殷,夷、齊恥之,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作歌曰:‘登彼西山兮,爰采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再如項羽《垓下歌》,劉邦《大風歌》,皆有歌詞無標題,歌名皆後人添加。不僅臨時作歌,即如《詩經》,其篇名亦多為後世人撮歌詩中文字或其命意添加。此文為作策者席間記錄,直擊歌者,當記為武王作歌一終曰:“樂樂旨酒,···”,偏每歌加名於首,不合古人慣例。
五、武王與周公之歌
武王致畢公歌原釋讀為:“樂樂旨酒,宴以二公,任仁兄弟,庶民和同。方壯方武,穆穆克邦,嘉爵速飲,後爵乃從。”周公致畢公詩原釋讀為:“英英戎服,壯武赳赳,毖精謀猷,裕德乃究。王有旨酒,我弗憂以浮,既醉又侑,明日勿修。”
武王歌與周公歌與前此公佈者有許多不同,下愚拙文《清華簡之再?》曾說到,武王原詩“任仁兄弟”有解讀為“佞人兄弟”之嫌;周公詩“王有旨酒,我無憂以浮;既醉又侑,明日無修。”有將周公寫成酒徒之嫌,今詩此等處皆作了180度之大轉變,經此另一番釋讀,周公即由高陽酒徒華麗轉身為柳下聖人!心有靈犀一點通,得無下愚拙文無意間影響了釋讀此詩之方向?果如此,則對“清華簡”之譯讀與有勞焉,下愚不勝欣喜之至。
改則改也,“紝夷”二字不知釋讀諸公又有何說。
《禮·內則》:“織紝組紃。”《疏》:“紝爲繒帛。”
夷有儕輩,等輩義,《禮記·曲禮上》:“在醜夷不爭。”鄭玄注:“夷,猶倚也。”《史記·留侯世家》:“今諸將皆陛下故等夷。”往好裡說,我等皆穿同樣衣裳,共同樣禍福,用《詩·秦風·無衣》義。往不好裡說,我等皆紈褲子弟。而且怎麼就把“任仁”讀成“紝夷”了,此四字,無論今文古文,差別還是蠻大的呀!
再如“我無憂以浮”,怎麼就把無字釋讀掉?“明日無休”之“休”也讀成“慆”?
經年多光陰,同一詩章,竟釋讀得面目全非,令人有“江山不可複識”之慨。其中之關鍵字詞句“任仁”已改為“紝夷”,“我無憂以浮”改為“我憂以[風孚]”,“修”改為“慆”。此一改,天地倒置,尤其周公詩命意全變。真乃燕許大手筆。
“[風孚]”字,原來從水,釋作“浮”,現在從風,釋作[風孚],風與水,無論今文、古文,其差別大大的有,不知釋讀諸先生當時怎麼一下就把風認成水了。風水從人意,兩年輪流轉。反正除了釋讀者,誰也無緣廬山面目。
不過造簡者似自有道理,不是“漂浮”一作“飄浮”嗎?水上可以漂,“走起來好像水上漂”;風中亦可以飄,“山河破碎風飄絮”。水上可以浮,氣上也可以浮,“蒸之浮浮”,“氣之輕輕,上浮者為天”。故釋讀作[風孚],此字極之古老,古老到電腦輸入不了,天下人認不得,更證明了“清華簡”之古。
然而,此一[風孚],或許正是造簡者之敗筆。浮者在水上,水停物仍然浮於水面,飄浮於風中者,物在風中,風停則物墜(氫氣球等除外)。故倉頡先生只造從水之浮,造簡者造一從風之[風孚],實在有些蛇足味。
有人說偽造地下文物不易,其實未必。韓非說了一個故事。《韓非子·外儲說左上第三十二》:“客有為齊王畫者,齊王問曰:‘畫孰最難者?’曰:‘犬馬最難。’‘孰易者?’曰:‘鬼魅最易。夫犬馬,人所知也,旦暮罄於前,不可類之,故難。鬼魅無形者,不罄於前,故易之也。’”
地下出土文物,前此誰也未見過,似乎還立有一條規矩,文獻說東,出土文物說西,
一定是西,文獻隨之成偽;大有姜太公在此,諸神回避之勢,釋讀出土文物想來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周公詩“贔贔戎服”之贔贔二字,亦堪推敲。
贔字《十三經》所無,《說文》不載,《詩經·大雅·蕩》有??[bì]字:《說文》:“壯大也。”“一曰迫也。”或簡作奰,同讀。段玉裁注謂:“張衡、左思賦皆用奰?,而譌作贔屓。俗書之不正如此。”可見直至左思作賦,仍用奰字,即古之??字。則“贔”字為晉後方出現之字,用段玉裁話說,“俗書之不正如此”。且贔贔連文,古今未見(除“清華簡”)。
下愚看了幾個釋讀版本之“清華簡”,無論簡體繁體,詩中皆作贔贔,如果“清華簡”原文真如此,則其為用西晉後人所造之字寫成,不必再作什麼考證,偽作無疑。
周公詩:“王有旨酒,我憂以[風孚]。既醉有侑,明日勿慆。”及其《蟋蟀》詩,若為自警,又當別論,自席間作而誦之,大有憂于宴樂,諷王不要荒於酒色,戒畢公惜福,“毋已大樂,則終以康。康樂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方方。”這當然提高了周公形象,但周公會如此不識趣嗎?
六、“周公秉爵未飲,蟋蟀躍降於堂”
《尚書》偽《太誓》篇有白魚入舟,流火為烏故事,《史記》錄之,作武王得天命之符,為後世所譏。《耆夜》此節,亦有天人感應意蘊。然則造作者忘記了這是在夜間宴飲,古之王侯宴飲,必是樂聲大作,《論語·微子》“大師摯適齊,亞飯幹適楚,三飯繚適蔡,四飯缺適秦,鼓方叔入於河,播鞀武入於漢,少師陽、擊磬襄入於海。”魯哀公小邦侯爵,平時一飯即如此排場,周王室慶功宴樂,其盛況可以想見。如此燈火漾晃,觥籌交作,僕役雜遝,笙歌聒耳,曼舞盈目之際,一隻蟋蟀躍升于堂,周公焉能看見聽見?躍升到酒爵上倒差不多。編故事編到這個份兒上,造作者之水準真不怎麼樣。
《蟋蟀》一篇,見於《詩·唐風》,《耆夜》詩剝其而成,而以“役車其行”切畢公戡黎。全詩命意則在宣揚天命不常,警戒畢公“終日乾乾,夕惕若厲”,毋大康,樂毋荒,分明在賣勸世文,哪有一點慶功宴席之歡樂氣氛?真是大煞風景!
《耆夜》不偽才怪!
(2012、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