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的淡水街頭瞥見殘疾的老人磕頭行乞，我讓孩子放點錢在他跟前。

「他沒有腳了，好可憐！」孩子說道。

每回遇見殘疾的乞討者，我心中升起的卻不僅是同情憐憫，而是一股更強烈的罪惡感，感覺自己正是這社會的某種不公的同謀之一，讓這些脆弱的人流落街頭，而且毫無尊嚴。

如果將「乞求」轉換為「尋求贊助」呢?

施捨便可能成一種含有認同瞭解、尊重意味的贊助行為?！

乞丐也可以光明磊落、抬頭挺胸地面對施捨者?

去年在聖米榭爾教堂轉角遇見兩名席地而坐的婦女，偶逢有人群經過，便以高亢、機械式的聲調乞求。見路人稀少時，兩人就地閒話家常。我在她們的小鐵罐中留下幾個銅板，被打斷閒聊的她們還臉色詫異。

留法期間從未遇見殘障的乞兒，街頭行乞的人除了四肢健全，有些看來更是身強體壯。雖少了弱勢悲情，但隱隱也暗示出殘疾人士多在妥善照料之下，無須餐風露宿。

「我中午還沒吃飯哩！先生，太太！」蹲坐在城鎮中心的百貨公司前，幾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夥子，輪流起身向路人行乞。法國乞丐喜歡成群結隊，除了氣勢逼人之外還能輪流分工。年輕人一邊行乞，一邊不忘嘻笑打罵。有時意興闌珊，乾脆排排坐擋住入口，等待非穿過他們才能通過入口的人靠近，再懶洋洋發出那句固定的台詞。

這類乞丐看來雖頗不敬業，但也不至於對路人糾纏不清。

有一回，我從學生餐廳出來。迎著隆冬寒風細雨，腳步飛快地穿越馬路。突然，馬路另一端追來一名彪形大漢與一名女伴，兩人緊裹皮衣，手插口袋，大搖大擺擋住我的去路。

「小姐，你有沒有二十法郎？」男的態度魯莽，讓人分不清楚是行乞還是勒索。我裝著聽不懂法語，以簡短的英語拒絕。沒料到對方見風轉舵，馬上改用英語重申他的訴求。

一旁女伴湊上來助陣，像是在市場叫賣兜售般扯開喉嚨：「十法郎，十法郎好了！」沒想到行乞也能殺價、還價！?

我頗不自在地加緊腳步，直想盡速逃離現場。這對仁兄、仁姐契而不捨，一左一右地夾攻。隨我小跑步到大約百公尺外的十字路口，那女人失去耐心。突然又扯開大嗓門：「喂！你們大家看看，這位小姐窮得連十法郎都沒有呢！」

生平第一次被乞丐消遣！感嘆法國乞丐如此氣焰囂張。

但想要迴避這群高傲的丐幫份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當年法國失業率高達百分之十二，大量合法、非法的外國移民、失業者、無政府主義擁護者…製造出乞丐這一行的盛況。通常他們臉上缺乏哀矜求憐的表情，令人不易辨認。而且出沒詭譎難測。

有些人作重金屬搖滾、龐克打扮，像是剛結束舞台表演的時髦樂團。除了因長期流浪街頭不洗澡而散發體臭，這些街頭巨星們態度優閒瀟灑。他們屬於打工型的乞丐，並非全職。在必要的作業時間內向路人行乞，其餘的時候多群聚在廣場、公園或任何一個有陽光的街角。喝著啤酒晒太陽，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

但因為行乞效果不彰，這幫重金屬小夥子有時會帶著愛狗招搖過市。

「給我點錢買狗食吧！太太！我的狗餓了。」眼見其狗碩大肥壯，看來已到該減肥的地步。但有些愛狗的老太太依舊應言慷慨解囊。

狗乞丐如此吃香，並不意味著利用動物行乞無往不利。有一次在露天市場赫見一只鐵籠立在路中央，鐵龍內居然是一隻神情頹喪的小袋鼠，小袋鼠被扣緊脖頸，委屈地蜷縮著。

「請幫小袋鼠買飼料！」小袋鼠的主人是一位窈窕少女，她擺出一付呼籲保護野生動物的姿態。鐵籠外貼著「贊助飼養」的字樣，半遮小袋鼠無力的肢體。一旁甚至擺放飼料廠牌包裝盒樣品。

好奇的眼光和批評聲四起，幾位太太指責女孩太殘忍，女孩充耳不聞，繼續向其他人推銷她的飼養計劃。

圍觀的群眾散盡又換上新的一批圍觀者，許久，不見有人填充女孩的錢筒。

這種倒行逆施的行乞法，不得一般民眾支持。而無論得不得法，許多法國乞丐從不低聲下氣。

在巴黎歌劇院前等候朋友，我在廊前的台階坐下來。台階上早坐了些年輕學生，有兩個女孩鄰近我，邊喝可樂，邊以英語交談著，聽來是從英國來此自助旅行的學生。

一位約摸十來歲小女孩，用力搖弄手上行乞的鐵罐，銅板撞擊鐵罐發出刺耳聲響。不遠處有一名看似女孩母親的阿拉伯婦女尾隨另外兩名男孩，四人來往階梯前巡迴行乞。

女孩服裝有點節慶風采，粉紅色長裙點綴綠色亮片，腳踩金蔥拖鞋，雖有些抽絲脫線，卻很惹眼。白天的歌劇院沒有紳士、淑女們的釵光鬢影，陽光刺眼照得人頭發昏，也反映著這阿拉伯小乞丐長裙上的閃閃亮片。

但她美麗的大眼散發著野蠻的光芒！

「給我錢！給我錢！」她對著台階上歇腳的人發出任性的低吼，慢慢靠近我身邊的女學生。「我沒有錢。」女學生反感地回答。

一片黑影罩頂，鐵罐忽地從空中落下，重重往女學生頭上一擊。

打了人的小女孩，還快速伸手搶走女學生手中的可樂，輕鬆滿足地啜飲起來！

女學生自認倒楣地走開，沒有人懷疑這位野蠻乞丐的尊嚴是否超越界限？

歌劇院前太陽依舊耀眼。

一直害怕讓散發陰暗氛圍的乞丐興起自己無能為力的罪惡感，但面對陽光下無禮蠻橫的乞兒，卻也無「贊助」的勇氣。在乞求與搶奪的邊界，我似乎看到，女孩未來人生的光線正不斷縮減，比殘疾乞者更加地…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