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店,在公館汀州路的小巷內,專賣一些民族風
的女性服飾,例如從印度進口的絲巾、棉襖背心等。
店的斜對面是茉莉二手書店,以往單身時,幾乎每周休假都會來這逛
逛,買一些比較新的二手小說或絕版詩集。儘管經過旁邊這家服飾店
無數次,卻從未進去一探究竟,除因那是女裝店,也因當時無女友,
自然興趣缺缺。
婚後休假,偶爾也會和太太一起逛茉莉。禮拜六那天放晴,二手書店
客滿,太太逛了一下,就說店內空氣不好,有點頭昏,到外面透透氣
。我快速掃描幾個書櫃,沒我想要的書,就和茉莉說拜拜,難得一本
書都沒買。
走出店外,不見老婆的人影,約莫找了半分鐘,才發現她在對面女裝
店門口,正在選購特價出清的寬版中國風背心。「唉,對女人而言,
女裝店裡面人再多,空氣也永遠比二手書店新鮮呀!」我不禁感嘆。
那背心的質料、款式都很不錯,定價三千多元,現在只賣五百多元,
其實很划算,缺點是one size,太太個兒不高,穿在身上,下襬有點
寬。她請店員多拿幾件給她試穿,看有無小一點的。
女店員大概廿幾歲,長得眉清目秀,眼睛很大,國語帶著明顯的東南
亞口音,勾起太太的好奇心。
前一陣子我們搬家,新居的獨棟大樓不幫忙處理垃圾,太太被迫每晚
要追著垃圾車跑,也因此有機會見到在我們這一帶幫傭的東南亞籍外
勞。等著倒垃圾的空檔,太太幾次想開口,和這些遠渡重洋來台的外
傭聊聊天,但總缺乏適當的時機。
如今,沒想到會在這家巷弄內的女裝店,遇到有著相似臉孔的外籍女
店員,太太就很輕鬆地和對方聊了起來。
對方老家在印尼爪哇的鄉下,是家中長女,底下還有兩個弟弟。她爸
爸在家養病,媽媽又要幫忙照顧爸爸及八十幾歲的阿公,養家重擔因
此落在長女身上。
國中畢業後沒升學,她工作一陣子後,十八歲就隻身到阿拉伯當外傭
,幫忙帶小孩;三年後飛到台灣,先在基隆當看護,再轉到台北這家
女裝店的老闆娘家裡,平時幫忙煮飯、照顧老人家,老闆娘外出時,
就幫忙看店。
店裡下午的生意很冷清,只有我們夫妻兩個人,就這樣和印尼外傭聊
了起來。
她說,為了來台灣,她之前特別學了簡單國語,沒想到,初到基隆照
顧的那個阿公,不會講國語,她只好重新學台語。
「妳到過阿拉伯,也學過阿拉伯語囉?」太太問,「所以妳在那邊,
也要包頭紗囉?」外傭說,阿拉伯和印尼一樣信回教,生活反而比較
適應,反倒台灣規範很多。
很多印傭和她一樣,只有陪老人家外出散步、買菜、倒垃圾時,才能
到外面透透氣,生活其實很封閉;甚至有些人家,連倒垃圾都不讓外
傭做,因為擔心她們在外面和「同胞」交換訊息學壞了。
「妳又要煮飯、照顧老人、還要看店,身兼三職,一個月領多少錢?
」我問。
「只有一萬五。」她回答的數字,比我想像中的少,工作那麼辛苦,
非但沒有22K,連台灣的最低薪資都不到。但她說,在印尼,只有國
中畢業,能找到月薪幾千塊台幣的工作就很不錯了。
「我大弟在印尼讀大學,將來畢業,可以留在印尼工作;二弟讀高中
,不想再念上去,我就告訴他,還是讀大學吧,就不用像我那麼辛苦
,十八歲就到國外工作。」
她的話中,帶著一絲哀怨。漂漂亮亮的一個女孩子,誰希望自己的青
春年華,是在異國封閉、辛苦的幫傭歲月中度過?
可想而知,兩個弟弟的學費,也是她付的。「印尼的學費,好貴的。
我賺的錢,有很多都拿去繳學費了。」
來台那麼久,她大概很少和陌生台灣人聊這麼久,也對我們釋出善意
,太太看中一條白底碎花紋的印度絲巾,原本定價賣六百多,打折賣
四百七,她說賣我們四百就好了。應該是老闆娘信任她,也給她一定
折扣的額度吧!
過沒多久,老闆娘和美國籍的老公從外面回來,這個印傭又隱身到後
面的房子內。
告別這家店,我和太太心裡想著,這些年來,台灣引進的外勞、外傭
、外籍配偶不計其數,人數早已遠遠超過台灣原住民,但我們在街頭
巷尾、在公園、在倒垃圾時看見他們,可曾以對等的態度,好好看他
們一眼、好好關心過他們、多聊幾句?
我已故的母親沒讀過書,曾在十幾歲時,就到有錢人家幫傭,賺微薄
的薪水貼補家用。
不知怎麼的,看到這個十八歲就到異國幫傭的印尼小姐,讓我憶起年
輕時候媽媽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