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陌生網友提供的手機號碼，我遲疑許久，才拿起電話，撥了十個
數字。

「真的會那麼巧嗎？在我PO文一年多之後，竟然還有人看到躲在部落
格角落裡的那篇文章，幫我找到失散十年的九二一小寶貝？這不是上
天的安排是什麼？」

十幾年記者生涯，採訪過成千上萬人的我，現在卻好像菜鳥記者一樣
，腦中突然一片空白，甚至有點緊張，不曉得待會要和小寶貝說什麼
。

電話通了，我試探性地喊出小靜的名字，傳來一個小女生的聲音，有
點疑惑地問我是誰，我報出姓名，說我就是當年到豐原災區，採訪斷
層帶上一家七口被活埋、只有小寶貝倖存的那個記者。

「這十年來，我一直想知道，妳過得好不好，沒想到，真的讓我找到
妳了！」在電話中，我終於和素未謀面小寶貝相認，整個過程，就像
小說情節一樣不可思議。

時間要先倒帶到九二一地震那天。當時我剛從社會組調線改跑文教新
聞。本以為地震和我無關，沒想到還是被報社徵召，臨危受命被派到
豐原、東勢九二一災區採訪。像整裝打仗，我和另一同事火速開車趕
到豐原，再搭上一輛載著怪手的貨車，前進死傷最嚴重的東勢災區。

經過石岡大壩，發現整個被震斷了，才知地震有多嚴重，進到東勢鎮
內，豐勢路從中間長長裂開，軍方直升機轟隆隆地在空中盤旋，載來
一批批帶著挖土工具的阿兵哥。整個就像美國災難電影常見的真實畫
面。

「情況比我想像嚴重，我這台小怪手，根本挖不動，更別說阿兵哥的
小鐵鍬了。」開怪手的年輕人如此感嘆。

隔天我們開車沿著豐原郊區靠河邊的斷層帶找尋新聞線索，發現附近
房屋無一倖免，不是被隆起的地表推升數公尺高，就是坍陷到地下。
在小靜家門前，我們聽到她一家七口被活埋，只有她倖存的故事。

她讀小二，和父母、祖父母、哥哥及姑姑同住在三層樓透天厝。地震
時天崩地裂，她家頓時坍塌，全家人受困地底。事後鄰里義警立刻組
成搜索隊，十二小時後挖出倖存的小靜。

我不是小朋友，我叫小寶貝.......至少把媽媽留下來

「小朋友，妳還好嗎？」救難人員說，當時看到小靜還活著，很興奮
地問她，她卻答：「我不是小朋友，我叫小寶貝。」令人鼻酸。她很
堅強，得知一家人都死了，只是很無奈地說「至少要把媽媽留下來…
…」。

這個獨家新聞見報後，很多國內外善心人士想領養小靜，但她阿姨、
姨丈決定收養她，一一婉拒。沒見到她一面的我，從此沒了她的消息
。

去年川震過後，想起小寶貝已讀高中，不知她過得好不好，我在部落
格發動網友找尋她的下落。直到上月中旬，在我已絕望之際，突然有
個匿名的網友留言，說小寶貝現在過得很好，還提供她的手機號碼。
我半信半疑，打了電話，沒想到竟然因此找到那個九二一小寶貝，沒
想到她比我想像中開朗、樂觀，總算讓我放了心。

上周五休假，懷著忐忑、興奮、感恩、好奇的心，我搭下午三點的自
強號，到台中和「小寶貝」見面，彷彿要去見失散十年、被人領養的
女兒。

我們約在美術館附近優雅的餐廳街，穿著學校運動服、個兒小小的她
，長得很可愛。我請她到附近一家希臘餐廳吃飯，除了遞給她名片，
也給她看我的記者證，以免她懷疑我這個怪叔叔是詐騙集團；為取信
於她，我事先把九二一當年寫的新聞電子檔及寫到她的那篇部落格文
章寄給她，看到很多網友留言祝福，她也感到很窩心。

當年沒有親口問到她，寫出來的新聞，多少會有點誤差，我們邊吃邊
聊，回憶九二一地震一路走來的歷程，讀高職三年級的小靜至今仍歷
歷在目。但最讓我高興的是，她並未因喪失家人而灰心喪志，反而迎
向更積極的人生，加入志工行列，希望將來當社工，幫助更多人。

「地震發生後的事，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她回憶，那天她睡下
鋪，讀小四的哥哥睡上鋪，爸媽睡旁邊的床上，祖父母及姑姑睡別的
房間。地震來時一陣天搖地動，來不及開燈，她聽到爸大喊「地震了
！」，叫醒上鋪的哥哥往外逃，但哥哥一直哭，後來又一陣坍陷，就
沒再聽到他們的聲音了。

睡下鋪，拚命不滾下床，救了小寶貝一命

地震時她還算很靜定，努力讓自己定住在下鋪的正中間，一番天搖地
動後，叫哥哥已沒回應。之後她睡了幾次，餘震來又驚醒，身上還有
螞蟻等小蟲子爬。

直到十二小時小後，她隱約聽到外面有人說：「把上面打掉！」另一
人卻說「下面也許有人，不要亂敲。」小靜擔心救難人員從上面一敲
，反而會把她壓死，於是咳了兩聲，對方發現有人，趕緊找到她的方
位，挖了小洞讓她爬出來，還叮嚀她出來時要閉眼，以免傷到眼睛。

「我已不記得，當時是否要救難人員叫我小寶貝，但我在得知一家人
都走了之後，的確曾說，至少要把媽媽留下來。」

地震後，她被接去和阿姨（媽媽的姊姊）、姨丈同住，如今已改喊他
們爸媽，她感謝他們十年來的養育之恩，也很感謝一路陪她走過來的
老師、同學及社工。

我問她，地震過後，有沒有出現什麼後遺症？她說，常夢到被去世的
家人追殺，有人說，是因為家人捨不得留下孤單她一人，想帶她走；
她還曾連續一周夢到一個穿紅紗的女人，坐在角落織布，要她每天準
備紅線，否則要殺她全家人，種種光怪陸離的夢境，說出來也不見得
有人相信。

曾在一片漆黑的斷垣殘壁受困十二小時，小靜起初很怕黑，晚上回家
若只有她一人，會打開所有電燈、音響壯膽，或乾脆到鄰居家；她一
人坐密閉的電梯也會怕；她對地震超敏感，一點小震動，就會衝出去
大叫「地震了！」外出住宿，她都會睡下鋪，因為當年她就是因此而
保命，若要她睡上鋪，她爬上去就會怕。

但如今她已克服種種心理障礙，遠離噩夢，迎向更光明的未來。

知道孤女長高過得好，媽媽從此不入夢

她以自身的經驗指出，災童最需要的，是大家的關心，尤其應真心傾
聽小孩的心聲。面對災童，不要急著問他們有什麼問題，否則反而會
引起反感。「要把智商降到和孩子一樣，先閒話家常，聊開了，熟到
一定程度，孩子發現你願意傾聽，自然會把心事、恐懼說出來。」

她帶來一本舊相本，是她去世家人唯一留給她的具體回憶，從剛出生
到七八歲，她長得很可愛、討喜，家人習慣喊她小寶貝，也是很自然
的事。唯一遺憾的是，沒有一家七口的合照，她和爸媽也只有個別合
拍過照片。

「我讀國中時，最後一次夢到去世的媽媽，她在外婆家，離我兩三百
公尺遠，沒說話，快哭出來，隱約比著手勢，好像說我長高了。這是
她出現夢境最好的一次，彷彿知道我過得很好，從此再也沒來找我了
。」小靜用很平靜的語氣講出這段話，我聽了，卻是既感動、又感傷
。

「我人際關係好，朋友超多，加上天生樂觀，可能因此復原比較快。
」小靜的學科成績不是很頂尖，國三讀技藝班，畢業後申請上高職，
卻比明星高中學生更有愛心、懂得回饋社會、服務別人。

不要隨便給孩子承諾，她起當志工，有模有樣

她課後參加一個宗教團體的基金會，每個月都到南投國姓九二一災區
服務，幫弱勢學童課輔。小小年紀，她已深知志工倫理，不會隨便給
小朋友承諾，以免失約反而讓孩子傷心；她不會虎頭蛇尾，課輔從不
缺席。

八八水災後，她先後到林邊、佳冬災區幫災民清理家園，期間一度傳
出當地有救難人員感染生病，姨丈還滿擔心她的，但她強調不是盲目
服務，會保護自己，除了戴口罩、穿雨鞋，腳若有任何傷口，絕不下
水，取得信任。

「若沒學校老師、同學及兒福聯盟社工的長期關懷，我不會恢復得這
麼快。十年來接受別人幫助，如今可為別人盡點心力，也是應該的。」

我這次見她，最初動機是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帶禮物好好鼓勵她，
但看到她這麼懂事，當志工回饋大家的愛，於是說服她讓我寫新聞，
告訴當年關心過她的人，她很好，也希望能當志工幫助別人；同時以
自身經驗，提醒輔導災童的志工，怎麼做，對孩子最好。

經和她阿姨極力溝通，最後同意她化名見報。

新聞及照片登在頭版，
版面超乎我想像的顯著，可能或多或少造成小寶貝壓力，但我和兒盟
幫她擋掉電視的採訪，我相信成熟、堅強的她，應該沒問題。

「上帝選擇讓妳活下來，自有祂的善意。」我衷心祝福小寶貝，將來
能如願當一個專業的社工，幫助更多弱勢族群，相信以她的遭遇，更
能說服處於困境的孩子逆流而上。

當然，我也要感謝那個匿名的UDN格友，幫我找到九二一小寶貝。

去年五月尋找九二一小寶貝的原文如下，我已用小靜取代原名。  http://blog.udn.com/hung49/1872813因有她手機號碼，那則留言不得不刪掉。

●最上圖是小寶貝九二一地震前的可愛模樣：下圖一是地震後她恢復

笑容的模樣；最下圖是她周末到國姓當志工輔導學童作功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