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腦中具有一塊可稱為『詩情記憶』的區域，那裡記下誘人而動人
的一切，使我們的生命具有美感，從他遇到特麗莎起，再沒有女人有
權利在他大腦的那塊區域留下一絲印痕...。」

參觀過清真寺，吃過午餐後，旅行團一行人下午趕到開羅市內的埃及
考古博物館，排隊等待一睹舉世聞名的法老木乃伊及圖坦卡門黃金面
具。

隔著兩三個團員，望著前女友李倩如的背影，張逸群突然想起《生命
中不能承受之輕》裡面的這段話。

一個到處留情、風流倜儻的捷克外科醫生托馬斯，愛上了餐廳女侍特
麗莎，一九六八年在共黨執政後，為了她放棄逃到蘇黎世行醫的機會
，淪落在街頭擦窗戶、下放到鄉下當卡車司機，夫妻倆最後在雨夜車
禍殞命。

為何我甘願被特麗莎綁住？托馬斯的結論是：從見到她的那一刻起，
她就已占據他腦中的一塊區域，深深烙下詩情畫意的記憶，即使和其
他女人上床，也永遠無法替代特麗莎的位置。

初戀情人倩如也一樣，從大一兩人交往開始，就占據逸群腦中的詩情
記憶區。

大一開學不久，校友會到淡水騎協力車迎新後，高中三年通車上學沒
說過半句話的兩人，距離一下子拉近。兩人禮拜一下午最後兩堂課，
都在山腰的校區上國文，下課經常相約下山，沿著醉夢溪長堤走到女
生宿舍門口對面的自助餐吃飯，聊一些有的沒的。

讀中文系的倩如，三句話不離書，休假時常拉著他逛光華商場，即使
買新書，也是到商場旁邊的水準書局買，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
能承受之輕》，就是她多買一本送他的，後面還蓋著水準書局的店章
，老闆曾大福簽下「六折」的字樣。

那是廿年前出版的翻譯書，在台颳起一陣昆德拉熱，短短一年多就賣
到十五刷，是罕見登上金石堂暢銷書排行榜冠軍的嚴肅小說；後來改
編成電影《布拉格的春天》，由當年還很年輕俊俏的丹尼戴路易斯主
演（日後他因《我的左腳》、《黑金企業》兩度獲奧斯卡影帝）。

他還記得，這是他和倩如一起看的第一部電影，下片前一晚到西門町
樂聲戲院看最一場。

全片圍繞著輕與重的反覆變奏：性的輕、愛的重；國家存亡的重、對
比著男女私情的輕；忠誠的重、對照背叛的輕；永劫回歸的沉重，對
比時間無法重覆倒流的輕如鴻毛；時時刻刻要面對抉擇的生命，有時
卻沉重地不可承受……。

深夜看完電影，倩如說她很喜歡戲院門口貼的海報，他二話不說，就
撕了海報，牽著她的手快步逃離。這對愛情的共犯，一直逃到橫跨中
華路的陸橋，手還緊握著不放。第一次牽她手的興奮與緊張、涼涼的
秋夜、陸橋下川流而過的車燈，至今仍深深刻在他的詩情記憶區。

分手後，遇到其他的女人，他常不覺拿來和倩如相比，卻總是缺了她
的味道，從此被她制約，把其他女人擋在腦外。

世上有兩種男人：一種是永遠在談戀愛，不斷換情人，因為他總認為
，最適合他的女人還沒出現；另一種男人則認定初戀情人才是真命天
女，分手後，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女人，從此關閉心房，不再輕易談戀
愛。「我大概屬於這種人吧！」張逸群心想。

多年來，每次出國遠遊，他習慣帶《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隨行，身
邊的朋友無不驚訝：「出國玩是件很輕鬆的事，你為何要看這麼硬梆
梆、像哲學課本的小說？這不太像工程師會看的東西。」

他總是一笑置之，因為他們不曾好好仔細把這本書讀完、不曾一讀再
讀、不曾和女友看過改編電影、不曾相愛又分離... 自然無法了解這本
書對他有什麼意義。

由於觀光客太多，管制人數，他們這一團排了快半小時的隊，才進到
博物館內，且照相機不准帶進去，什麼都拍不到。

離下午關門只剩兩小時，導遊高強快速向團員解說：這是個「三頭」
博物館：「骨頭多、木頭多、石頭多」，最珍貴的三個館藏是商良博
揭開埃及文字之謎的「羅塞塔碑」、圖坦卡門展覽室內重達十一公斤
的法老黃金面具和六個內外棺、及十一具法老木乃伊的乾屍。

他萬萬沒料到，初次到電影《神鬼傳奇》場景之一、這個一生必造訪
一次的開羅博物館，竟和倩如同行。他的詩情記憶區又刻上了一筆。

二樓木乃伊陳列室，室溫控制在華氏七十度，知名的拉美西斯二世法
老，木乃伊就放在這兒。裡面擠滿遊客，大家要緊挨著快速參觀。木
乃伊腦殼內都被挖空，屍身焦黑，但手部肌肉還隱約紅紅的，有的還
戴著面具。

埃及法老相信人死後會復活，將來還會吃喝、穿衣，所以不能讓屍體
爛掉，才會製成木乃伊，甚至連貓、狗、鱷魚都有木乃伊。

一不注意，倩如被擠到他身旁。自機場相遇後，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
看她，絞盡腦汁吐出一句沒營養的話：「妳死後，會想當木乃伊嗎？
」

她轉頭瞪他：「你這麼討厭看到我，巴不得我死嗎？」

他臉上立刻三條黑線，不知怎麼回話。

「我一點也不想當木乃伊，死後最好像聖嚴一樣，骨頭燒成灰，埋在
土裡和天地合一。」

「我也是。」他附和得有點牽強。心想：「人的身體可以不朽，愛情
呢？死掉的愛情，也可像木乃伊，用亞麻布層層包起來，等待復活嗎
？」

愛情，其實很殘酷的，分手後海誓山盟立刻煙消雲散，不能承受之輕。

註：上圖是埃及考古博物館大門，下圖是知名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巨大石雕

，他的木乃伊放在埃及考古博物館，模樣當然和雕像差很多。

最下圖是改編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電影《布拉格的春天》英文海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