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我們之間的愛情蝴蝶效應

現在是情人節隔天凌晨。飛機在曼谷停留一小時後又起飛，預定清晨
抵達開羅機場。

吃過晚餐、收走餐盤後，空中小姐把大燈熄掉，幫助想睡的乘客入眠
。放眼望去，機艙內只剩部分座位上方的小燈亮著，還醒著的夜貓族
，有的看書，有的看電影。

今晚，他肯定要失眠，因為偶遇的前女友，正坐在隔壁，安靜地看著
日本電影《砂時計》。她在分手十五年後，又坐在他身邊的空位，一
切恍如夢境，他起初只能正襟危坐，不如從何啟齒。

像每個分手後的戀人，十幾年來，他腦中不知已預習重逢的畫面多少
遍，只是沒想到，兩個落單的昔日戀人，會在跟團旅遊這種寂寞的場
合相遇；更沒料到，她真正站在面前，他竟會如此手足無措，不敢正
視，一顆心蹦蹦跳，好像初戀的時候。

他們雖不算青梅竹馬，但住在同一個村，知道彼此，國中小又讀同一
個學校，儘管不同班，還是常遇到。

國中畢業後，他們一個考上省中，一個考上省女，每天通車上學。他
們住的村落，離公車站遠，卻有個台糖小火車的停靠站，除了運甘蔗
的貨車，早晚會各開一班只有一節車廂的客車，主要搭載上下班的台
糖員工。

所以在台糖紛紛廢廠、輕軌鐵路廢駛前的高中三年，他們不約而同坐
小火車上學，是段很美的經驗。

通常，鬧鐘在清晨六點響了許久，他才慵懶睡醒，望著窗外檳榔葉縫
透進來的朦朧朝陽，趕緊從椅背抓起卡其制服，邊套上衣褲，邊到浴
室刷牙洗臉，有時新冒出來的鬍子來不及刮，就轉到廚房，掀起那台
用了廿年的大同電鍋，燙手地拿起媽前晚幫他準備的便當，戴上大盤
帽，告別七點就要到工廠上班的父母，趕往甘蔗田旁邊的小車站。

多半時間，他氣喘吁吁趕到車站時，她早已站在亮著暈黃路燈的月台
，把短髮攏到耳後，略抿著嘴，嚶嚶唇語，認真地背著迪克森片語。

在那個還未解嚴、矜持保守的年代，會念書的鄉下高中生，不太懂得
和異性相處，同車三年，他幾乎沒和她交談過，現在想想，很不可思
議。

她習慣坐在右車廂，安靜地背書，有時累了，會從書包抽出席慕蓉的
詩集或張曉風的散文，細細吟詠，然後倚著車窗，若有所思望著兩旁
慢慢往後移動的蔗田、瓦屋、公路、水牛...。

坐她對面的那個大男生，手上翻開的課本，常只是點綴，他假裝欣賞
小火車撥開晨霧，徜徉嘉南平原的田野，其實不時偷瞄那個被晨曦烘
托得如蘋果粉嫩的瓜子臉。她鈕扣般小巧的鼻子，有時會蹦出一顆青
春痘，在他看來，還是很可愛。

他們就這樣ㄍ一ㄥ了三年，直到大學新生註冊典禮相遇，才有了轉機
...。

初戀的往事，如今想起，久遠如上輩子的事。從小就認識的一對甜蜜
戀人，為何最後會走到形同陌路？

在機場集合，當領隊喊出舊情人的名字時，他內心天人交戰，一方面
希望只是同名的女孩子，另一方面又希望再見女友一面。等到她從人
群中現身，他更加緊張，腦中反而一片空白，不知該說些什麼。

從小就很瘦、怎麼也吃不胖的她，即使快到中年，還是很苗條，穿牛
仔褲、粉紅色襯衫、CAMPER休閒鞋。倒是他，這幾年來整天坐辦公室
，有了小腹，比年輕時胖了好幾公斤。

「但我還不至於胖到認不出來吧！」她和他眼神交會，未露出驚訝之
色，不禁讓他納悶。但接下去，領隊喊到他的名字，她總該有反應吧
！但她還是故作鎮靜。他只好按兵不動。

未來十二天朝夕相處，她不可能裝做不認識的。不過，還好，兩個人
的座位不在一起，否則還真有點尷尬。

反正以後還有很多時間，他暫且按捺內心波濤洶湧，不急於和她搭話
，託運好行李，就先她一步入關登機。
 
誰知，等到大家都進機艙後，同團那對老夫婦坐不同排，坐在他旁邊
的老先生，望著後面兩排的老伴，懇求身邊的年輕人能否換位子，讓
老伴坐過來。

他面有難色，因為前女友就坐在那歐巴桑的旁邊，又不能明說，只好
硬著頭皮，成全老人家。

這就是為何現在，他會和女友坐在一起，兩人無言以對，如坐針氈。

在還沒想到如何開口前，他故意和她看同一部純愛日本電影。

《砂時計》描述一個父親躲債，跟著媽媽回鄉下娘家的中學女生，愛
上了同班同學，媽媽後來自殺，躺在雪中被發現，小女生從此內心有
了陰影，變得軟弱，雖然男主角一直在身邊呵護，她卻怕造成對方負
擔，在和爸爸搬回東京不久，和男主角分手。

她媽媽生前曾帶她去看一個世界最大的沙漏計時器，一年才漏完，後
來還買了個小沙漏送給她，告訴她，下面的沙是過去，上面的是未來
，但翻轉過來，過去反成未來。

十年後，已訂婚的女主角依然隨身帶著這個遺物，有天返鄉參加同學
會，遇見舊情人，往事如昨，不禁感嘆，當時明明很愛對方，為何要
分手。

回到東京後，未婚夫發現女主角隱瞞母親自殺的事，覺得她太軟弱，
不夠相信他，取消婚約。她徹底崩潰，回到故鄉海邊像雪般的沙地自
殺，準備步母親後塵，前男友救了她。

憨厚的男主角告訴她，不要故作堅強，適度軟弱，反而可以找到堅強
的力量，就像柔道一樣。她這才了解，眼前男人，才是真愛。兩人在
除夕當晚，到世界最大砂時計倒數計時，只見偌大的沙漏慢慢翻轉過
來，兩人的過去，又在未來復活.....。

整天埋首工作，很久沒看這麼浪漫的影片，看到結局，連他都快感動
掉淚，尤其身邊也是坐著從小就認識的前女友。

「無論如何，我一定會永遠陪在妳身邊！」

像男主角及熱戀中的情侶，他也說過這句話，最後還不是分手收場！

過去，有時不是想忘就忘得掉的，我們只能選擇和它和平共處。它們
不是截然無關的兩個世界，過去永遠存在於未來，只有看清、接受過
去，不再被它羈絆，未來才會更清明吧！

她淚腺一直很發達，看完這部唯美的催淚電影後，淚濕雙眼，然後轉
頭，打破沉默：「當年分手，你到現在還會後悔嗎？」

愛情的「蝴蝶效應」，有時是很微妙的。南半球一隻蝴蝶拍動翅膀，
會造成北半球的風暴。愛情也是一樣，某天你多走一步、多說一句話
或多呼吸一下，可能就會起連鎖效應，埋下錯過或遇見某人的契機。

我們到底多走或少走哪一步，才會導致分手又重逢？

「我要如何回答，這個像蝴蝶效應一樣深奧的問題？」他終於正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