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異鄉的第一夜,通常很累,卻又睡不著,尤其有點年紀以後,更難
入睡,從躺上床到睡著,至少要花個半小時。
張逸群在家習慣睡前讀書,伴以節奏超慢的古典音樂慢版,如莫札特
的鋼琴協奏曲或安魂曲,方能昏昏沉沉墜入夢鄉,有時六、七點醒來
,才發現睡前沒關燈,眼鏡隨便亂擺,還曾壓斷鏡框。
儘管常出國,他依然認床,難得跟團旅行,擔心室友打呼更難入眠,
寧願每天多貼一千元住單人房。他最羨慕,也最怕遇到那種一碰到床
,三秒鐘就呼呼大睡的人,他老兄睡得不醒人事,你卻要聽他的打呼
聲直到天亮。
逛完埃及考古博物館,吃完晚餐,到飯店check in,回到房間才八點
多,導遊提醒大家,最好早點睡,因為明天一早五點起床,要趕搭第
一班埃及國內班機,到尼羅河中游的阿布辛貝看拉美西斯二世神殿那
四尊巨大法老石雕,接下去再搭機到亞斯文,開始四天三夜的尼羅河
遊輪之旅。
洗過澡,精神反而變好了,他先把行李整理好,然後坐在沙發上翻閱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但心情就是很浮燥,翻沒幾頁就看不下去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撐到快十點,實在受不了,決定到飯店二樓酒
吧喝杯雞尾酒,或許會好睡點。
這是一家位於尼羅河畔的五星級飯店,酒吧靠窗的位置,可欣賞各式
遊輪來來去去的夜景。開羅和印度的孟買一樣,有窮人菌集的貧民區
,也有富豪群聚的時尚區,最富庶的地方就在尼羅河兩岸,凱悅、希
爾頓等飯店高樓林立,夜間搭輪船遊河,景色迷人。
走進酒吧時,現場鋼琴演奏傳來《北非諜影》的主題曲「As Time
Goes By」,客人零零落落,以西方人為主。
張逸群往裡面走,沒想到前女友李倩如已先靠窗坐著,托腮凝視窗外
的尼羅河,短裙搭配細肩帶上衣,外罩一件米色針織薄外套,有點嫵
媚,桌上一杯「椰林風情」,才喝了一兩口,杯緣還插著一把小傘及
一片鳳梨。
「可以一起坐嗎?」難得兩人有獨處的機會,他決定厚著臉皮,坐在
她對面的空位。
「你想坐就坐,我不會趕你走的!」她沒好氣地說,嘴角卻又顯現一
絲期待。
「沒想到,在距台灣幾千公里的尼羅河畔,我們又坐在一起。」他露
出複雜的表情。
「你結婚了嗎?」她單刀直入,不想和他聊些五四三的。
「還沒!」他也答得很乾脆。
「為什麼不結?照理說,你們這些科技新貴,只要想結,應該不愁找
不到對象,何況你條件又不差。不像女人,過了卅,就越來越沒行情
了。」
「你想得太簡單了。學資訊的,很多被迫當宅男,因為工作的緣故,
從早到晚盯著電腦螢幕,忙起來時天天加班,搞到深夜或凌晨才回家
,哪有力氣和時間談戀愛。」
「我看報紙新聞,不是常有婚友社為你們辦相親嗎?」
「那只是表象─」他猶豫了一下。「我曾陪同事去參加這種活動,也
曾像日劇一樣,和銀行櫃台小姐三對三或四對四聯誼,但你常可明顯
感覺到,對方是愛上你的工作、高薪及配股,而不是真的喜歡你。人
到了卅幾歲,找對象會自然變得很現實。」
「一定是你太挑了。其實設身處地為這些粉領族著想,她們又何嘗希
望這樣排排坐被人品頭論足呢?誰不想好好談個戀愛再結婚?還好台
灣不像日本那麼大男人主義,女人卅歲沒嫁就被當作『敗犬』,但結
婚的壓力還是比男人大多了,如同張愛玲說的,在東方社會,『一個
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沒結婚
的女人,再怎麼能幹,還是有缺陷的。」
「別只顧著談我,妳呢,結婚了嗎?」他小心翼翼。
「你問太多了。」她欲言又止。
「妳不想講就算了。妳在哪邊工作?這總可以講吧!」
「我一直在出版社。現在負責主編文學書系。中文系畢業,不是當老
師,就是在媒體或出版社工作。不過現在不景氣,書不好賣,三天兩
頭就有出版社倒,一些得過文學獎的作家,出的書能賣完一刷就很不
錯了,即使寫通俗小說,九把刀、藤井樹這種作家也只是少數。」
「妳一個人住台北?買房子了嗎?」
「出版社的薪水其實很低,哪買得起房子?有錢在市區租個萬把塊的
套房,就很不錯了。」這話講完,她才發現無意間透露出租屋獨居的
訊息,轉開話題,「不過,我養了一隻米格魯,很貼心、討人喜歡。
」
「你真的養狗了?我還記得,以前我們學校有很多流浪犬,微暖的冬
日午后,狗狗總喜歡趴在總圖前面,和我們這些無聊的大學生一起曬
太陽。妳胃口小,有時自助餐吃不完,還會打包餵流浪狗。」
那個像無敵鐵金鋼頭部的總圖,當年是很多學生談情說愛的地方,尤
其考試過後,到圖書館K書的人很少,他們喜歡挑四樓靠窗的大桌子
,面對面坐著,真是「相看兩不厭」,特別秋天夕陽最濃烈的時候,
手牽手望著夕陽發呆,那種「為賦新辭強說愁」的傷感,是年輕人才
有的特權。
分手後,他在日本電影《情書》,看到男女主角在高中圖書館暗生情
愫那一段,特別感慨。
「你養過狗嗎?」她問。
「只養過一次,在幼稚園的時候,一隻黑白相間的雜種狗,每天和我
睡在一起,後來跟著我上街,不知怎麼的就走失了。當時很難過,像
死了愛人,就再也不養了。」
「我養狗,是因為那隻『卡列寧』─還記得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
輕》最後一章「卡列寧的微笑」,女主角特麗莎養了一隻狗叫卡列寧
,最後病死了,她傷心欲絕,因為她認為,人和狗之間的愛,是最無
私、無我的真愛。
你從不想從狗那裡獲得什麼,從未要求他給予同樣的回報,更從未問
那種常折磨情侶的問題:他愛我嗎?他是不是更愛別人?他愛我比我
愛他更多嗎?而且,你會照狗原來的樣子接受牠,不會想要試圖改變
牠,也不希望牠從狗的生活中脫離出來,更不會嫉妒他和別的狗私通
。」
「我當然記得這一段。廿歲看這本書時,我們才剛開始談戀愛,從沒
想過,愛有這麼複雜、自私、惱人的一面。直到分手後,重看這本書
,才能深深體會,愛一隻狗,比愛一個人簡單、永久、划算多了。」
「人與人之間的愛,談久了,難擔保不會因嫉妒、爭吵、猜忌、背叛
而變質,人與狗之間,就沒這個問題了。」
「因為這樣,養狗的女人的才越來越多,結婚的越來越少嗎?」他意
有所指。
她不置可否,轉頭看窗外一艘豪華遊艇,燈光璀璨,慢慢滑過尼羅河
。
對張逸群而言,愛,有時更像是香皂,越洗越薄,越洗越小,不知不
覺,慢慢消蝕,最後只剩下一小塊,棄之可惜,留著又不實用,徒留
昔日撫觸溫潤全身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