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 Rose的傷心

分手後，還住在一起，比分手本身，更讓她難過。

黑暗中，她站在陽台發呆，看著搬家公司的師傅，揮汗扛著一箱箱舊
物，上上下下，搬空她四年來的同居生活。再過一會兒，她就要告別
舊情人，跟著樓下這輛貨車，遷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始獨居。

她趕在情人節前夕，搬出他們的窩，因為她無法忍受，情人節的時候
，兩個分手的人，還要被迫住在同一屋簷下，楚囚相對。

但真要搬家的時候，她才後悔不已，為何非得要在情人節前夕分手？
為何明天情人節，她要孤苦伶仃，瑟縮在一個人的房間，吃一個人的
晚餐？我也可以像往年一樣，吃完情人餐，過完情人節再分手呀！

她焦慮不安，拆開一包「La Rose」，一根接一根，菸頭小小的火星
，隨著她的呼吸，忽隱忽現，像遠方一○一的燈。

那是專攻女性市場的長壽菸，濾嘴鏤刻了一顆心，一開始，她只是看
朋友抽，覺得很愜意，和男友分手後，她不知為何麼，就是很想抽菸
，於是買了一包。

有一天，她和同樣剛失戀的大學同學逛街，那時大家都傷心，看到路
邊攤的小販在抽菸，「我好想抽菸喔！」結果兩人同時拿出一包La
Rose，卻沒帶打火機，還跟小販借「賴打」，站在路邊，傻傻地，連
怎麼點菸都不會，還被小販笑：「第一次抽菸喔！」

「老媽要是知道我抽菸，準把我打死！」她告訴同學，媽是國中老師
，律己甚嚴，對孩子的要求毫不馬虎，從小吃飯要坐端正，飯碗不能
留一粒米，除了新聞，不給看電視，晚上十點前一定要就寢。

她在媽媽服務的國中就讀，校內師生每一雙眼睛，每天幫媽媽監視這
個獨生女，她只能扮演乖乖牌的角色，菸、酒根本碰不得，她和男友
同居的事，也整整瞞了媽媽四年。

她在過年後，和交往七年的男友提出分手，他問「為什麼？妳不愛我
了？還是有了別人？」

「不是不愛了，是不知道怎麼愛下去。」她只這樣說。

「現在這樣不好嗎？」他問。

「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繼續下去？我不想再繼續折磨你。」

「妳沒有折磨我啊！和妳在一起，我現在還是很開心。」

「你不會懂的。」她嘆了氣。

明明在一起，心卻離得那麼遠；明明相愛，有些話卻不能說。難道這
就是感情走到最後的宿命？

她對他的感情沒有淡，也知道他仍很愛她，只是覺得自己像一隻困獸
，很多問題沒有解決，一直卡在那兒。她不想再兩個人互相折磨。

冷靜與熱情之間

她是習慣壓抑自己的雙面人，看似獨立，其實需要很多愛；看似開朗
活潑，其實自閉陰暗，回到家，可以整天不說話；工作上，她很大女
人，但談起感情，她只想當小女人，男友可以對她百依百順，忍受她
突發奇想的任性與瘋狂的熱情，包括她抽菸這件事。

但他卻太冷靜、內斂。比如說，她會希望在路上，不用她說，他能很
自然地牽她的手，甚至在街上擁吻，他卻從沒過；她另一方面卻很保
守，同居四年，堅持分房，不讓他越雷池一步。

他們曾經非常好過，有說不完的話。但相處越久，彼此不適合的地方
越清楚，過年前，他們去了國外自助旅行，個性不合完全顯現。

例如她喜歡旅行的時候呆呆的，隨興一點，只要決定等一下想吃什麼
東西；他卻習慣精密計畫，行前要逐一規畫行程、買機票、訂飯店，
連到當地哪家餐廳、吃什麼，都要事先訂好，讓她覺得很累。

幾經思量，她決定分手，當然很不捨，因為廿幾歲最青春的七年，都
給了他，但她抱著一種，寧可單身一輩子、也不要繼續互相折磨對方
的決心，終於和他say goodby。

不過，說要分手，卻沒法馬上分手，她要邊工作，邊找房子，每晚身
心俱疲，回到住處，還要面對無言的他，讓她更想快點搬出去。

她站在陽台，回首七年來的情感路，不知不覺已抽了快半包菸，讀研
究所的男友開門回來，看到她抽菸，似乎很驚訝。

「什麼時候開始抽菸的？少抽點，會傷身。」他的表情，好像在告訴
她：妳會走到抽菸解悶這條路，我要負責任。

「你不用擔心，我是抽空菸，沒吸進去，不會得肺癌的。」染了一身
菸味的她，苦笑了一下，在心裡告訴他：「我沒吸進菸，卻吸進了傷
心。」

搬家公司速度很快，一個小時就將所有的物品上車。她背著手提電腦
、提著包包，看著搬家師傅們整好物品、準備出發。

好不容易養大的水銀，打碎了

她回首望了居住了四年多的屋子，就像面對經營多年的感情，竟然顯
得如此難以擺脫，就像那多年習慣的累積：牆壁上的風霜、門把上掛
著寺廟求來的平安符、電燈開關旁的手觸的污印、沙發磨在壁上的汙
痕、磁磚上網路線電話線走過的痕跡、熱戀時在牆上用彩筆畫上的一
箭雙心及一行行「我愛你」....。

「會不會，有一天，我連在這間房子曾發生過的點點滴滴，都想不起
來？但真忘了的時候，我搞不好又會無比失落...」

手上的菸，越來越短，閃爍著最後的情火，越來越冷。她不禁感傷。

她恨自己的優柔寡斷。焦慮踽踽獨行的未來。

「我們小心養大的水銀終於打碎了
滾落四處，每一滴都完整自足
我們何不像水銀  分手」

她嘴裡念著一首詩，告別情人，告別過去，告別房子，心被掏空。

她多麼希望，能像水銀落地一樣，無聲地心碎，但乾脆而完整地分手。

搬到新家的第一夜，過了十二點就是情人節，為搬家忙了很久，明明
很累，就是睡不著。她一會兒看著窗外，自己嚇自己地以為外頭站了
個人，一會兒又聽著客廳冰箱轟轟運轉的聲音，腦海也跟著轟隆隆亂
轉一通。

「我這是認床嗎？但哪裡是認床呢？明明就是同一張床、同一床被呀
！」她自問，認的不是床吧！而是那個有濃情密意環繞的氛圍、那個
愛的味道、愛的記憶，與那個人。

她索性起床，打開她最喜歡的暈黃燈光。以後她夜夜都被燈光溫暖包
覆，即使一個人，好像也不那麼寂寞了。

愛情的微光

在堆疊著未拆箱的箱子與未定位的家具空隙，她不斷旋身，找到歪在
客廳角落，靠窗的一張紅色小沙發，她坐在上頭，點燃了一根La
Rose，看著在十幾樓的窗外，那萬家燈火的微光。

微光。她在心裡對自己說。再黑暗的生活也該有個微小的光，讓人看
到希望的存在。新的生活就要開始了，只要心中還有一絲微光，也可
以慢慢照亮整個生活。

情人節晚上，一群單身的朋友知道她剛失戀，又剛搬家，怕她寂寞，
找她到KTV唱通宵，她猛點傷心的歌，台啤一杯杯猛灌，完全變了個
人，邊唱邊哭，邊喝邊醉。

身邊坐了一個才剛退伍、曾被兵變的新同事，被她吐了一身。

她嚷著包廂內空氣差，想到外面透透氣，這個來自鄉下、留著鬍渣的
小伙子，攙著她到外面的中華路透氣，對於被吐了一身，不以為意。

她在包包內找到她的La Rose，抽出一根，「有沒有打火機？你要不
要來一根？」

「不用，我自己有。」他從口袋掏出白長壽，拿出打火機，為她及自
己點燃菸。

「你是我第一個遇到，不勸我戒菸，且還在抽白長壽的男人。」她說
。

「抽菸，有時只是換另一種方式嘆息，妳喜歡就好。而且我是抽空菸
，不傷肺。」

「我也是耶！」

那一刻，她找到真正懂她的另一個男人。火紅色的小小菸頭，在微冷
的夜，重新點燃愛情的微光。

註／打破水銀的那首詩，出自夏宇詩集《腹語術》

是和我之前介紹的《時間如水銀落地》屬於同一組十四行詩，

非常優美，原詩如下：

在另一個可能的過去  夏宇
　　　　　　　　　
在另一個可能的過去
他或許也曾如此逼近
而我迂迴地倒退著走
回到了謹慎開始的那一個房間
邊界緩緩移動向無可臆度的黑暗
房間如細胞分裂增殖
所有的門虛掩著　所有的外套解開了
第一個鈕扣　所有的水龍頭漏著水
在深夜　口袋裡藏著指甲
和故事的碎片
我們小心養大的水銀終於打碎了
滾落四處
每一滴都完整自足
我們何不像水銀　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