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新娘的秘密花園──給姐姐,一個女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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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那年,父親到遠房表哥開的三夾板工廠上班,全家人跟著從新營
搬到學甲,一個以虱目魚粥和蒜頭聞名的純樸小鎮。
由於臨時找不到住處,我們暫居工廠宿舍,說是宿舍,其實不過是豬
圈改建,只有一間房間、一間廚房兼客廳的水泥屋,前後各有一個蓄
木池,水裡漂著從泰國進口的原木,浸泡一段時間後,吊起來鋸成幾
大塊,再鋸成木條,排整齊,上下各黏上一片薄板,烘乾,就是建材
用的三夾板。
我爸是鋸木師傅,原木吊起來之後,要用一個很大的鐵勾吊到一輛有
軌道的台車上固定好,他目視尺寸,把台車開往前面的鋸台,將原木
切成幾大片,再交給後端作業。
由於住在荒涼的鎮上郊區,沒有玩伴,我小時候最喜歡的娛樂就是拿
根釣竿,坐在不會沉的原木上釣魚,幻想自己是漫畫中的「天才小釣
手」,但池裡魚種少,通常只能釣到吳郭魚或鯽魚,尤其吳郭魚,釣
到最後我根本不敢吃,都放回池裡。
家裡附近都是田,種稻子和蕃薯,春天插秧後,我和哥常在水田裡釣
青蛙,有時還會釣到黃腹的水蛇,連忙把牠甩到地上砸死。水稻收成
後,我們會到田裡撿稻穗餵雞鴨,後來在史博館看到米勒那幅在黃昏
中拾穗的名畫,我特別心有戚戚焉。
每年蕃薯田收成後,總有很大的球根埋得很深犁不到,下課後我喜歡
到台糖鐵道邊的田裡挖蕃薯,當纍纍的一大串蕃薯被挖出來,好有成
就感,可拿來煮飯或燒土窯吃。
那時台糖還有一節小火車從佳里糖廠開到新營糖廠,傍晚撿蕃薯時,
往往可看到穿卡其服的中學生坐火車回到附近的小車站,這幅畫面後
來成為我中篇小說《空位》男女主角初識的場景。
如今想想,小時候雖然缺零用錢,甚至要撿工廠的破銅爛鐵去變賣、
到隔璧蒜頭加工廠割蒜頭賺錢(用鐮刀把乾掉的整株蒜苗割掉莖葉,
留下蒜頭,每割一公斤蒜頭,可賺一兩塊錢),但可盡情釣魚、撿蕃
薯、玩玻璃珠、ㄤ仔標,是我今生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我原本讀新營國小,是超大學校,每班有六十幾人,我表現平平,都
考二、三十名。沒想到小二下學期搬到鄉下的學甲後,班上只有卅幾
人,考試較簡單,我依然沒怎麼讀書,第一次段考就第四名,升上三
年級後,維持前三名,莫名其妙變成「會讀書的小孩」。
相較之下,差我四歲、八歲的姐姐及哥哥,讀書就不怎麼行,也沒興
趣讀,他們隔年國小、國中畢業後,就投入工廠生產線。
學甲當時是個小型的工業中心,鎮上有十幾家針織廠,分成三班制日
夜趕工,每到下班時段,騎腳踏車的女工川流不息,她們唯一的休閒
就是到三五成群,到鎮上夜市吃消夜,或到西湖戲院看一場瓊瑤電影
。
初當女工的姐姐,才十三、四歲,仍一臉稚氣,就要和爸媽過著朝七
晚九、隔周休一日的女工生涯,根本沒有過一般人所謂的「少女時代
」,也還不曉得怎麼打扮,頂多學電影裡的林青霞,穿起高高的麵包
鞋上街,素顏的她,自有一股清純的美。
等她稍大之後,更加出落大方,成為工廠男同事追求的對象,經常跟
在她後頭看瓊瑤電影的我,儼然變成一個小小的護花使者,要追我老
姐,得先過我這關,抽戀愛稅;我甚至還當參謀,幫姐寫信交過筆友
,有的信至今還留著,外甥女前陣子還拿這個虧我。
我會寫情書,全拜瓊瑤之賜。印象中,我和姐一起看過的愛情電影,
該有好幾十部吧,這兩年中影復刻版上市的二林二秦瓊瑤電影DVD
,當年我幾乎都看過,從彩霞滿天、雁兒在林梢、燃燒吧火鳥,到後
期呂秀菱演的聚散兩依依、鍾鎮濤和林鳳嬌演的小城故事,至今歷歷
在目;剛從師大畢業的國中音樂女老師,甚至還把李碧華唱的「聚散
兩依依」當成考試的「指定曲」。
從小看瓊瑤電影的小男生,滿腦子不切實際的愛情幻想,一旦自己的
姐姐變成劇中女主角,反而不能接受。
我還記得,當時和姐姐看了鍾鎮濤、應采靈演的電影「美麗與哀愁」
,劇中女主角未婚懷孕,跑船的男主角卻出意外死掉的樣子,姐看了
猛掉眼淚。
大約就在那個時候,姐的男主角出現了,他大她六、七歲,是個從嘉
義縣來的磨鋸師,我爸鋸台的鋸子鈍了,都要交給他用機器磨利,兩
人工作經常接觸。
他個兒雖不高,但長得很瀟灑,為人海派,騎著一輛拉風的偉士牌,
是女工會喜歡的那一型男人,他先是和我的表姐短暫交往,後來改追
我姐。
那時,小鎮新開了一家大同冰城,是男女約會最時髦的地方,天花板
吊著華麗的美術燈,現場有鋼琴伴奏美女駐唱接受點歌,菜單上都是
一些「聖代」之類的西式冰品,我經常當電燈泡,跟著姐和男友到那
兒約會,吃了生平第一個「香蕉船」,還點過鳳飛飛的歌「好好愛我
」。
感覺他們倆會像瓊瑤電影一樣,永遠停留在談戀愛的甜蜜階段,沒有
床戲、不會演到結婚生子。沒想到現實來得太快。
就在姐即將邁入十八歲的春天,有天爸爸宣布,姐要訂婚了,對象是
才交往一年多的磨鋸師。我至始就沒反對他們談戀愛,也還算喜歡這
個男的,只是沒想到姐會這麼早就結婚,不免失落。
若你的姐姐是你喜歡的那型美女,你從小跟在她後頭看電影、吃消夜
,她很可能就是你的初戀,而她結婚之時,感覺就像第一次失戀吧!
但我畢竟還小,也沒多想。訂婚宴在家裡舉行,第一次看到寡居的親
家母,感覺是個很能幹的歐巴桑,只能希望姐嫁到那兒能被善待。
還記得,訂婚宴結束,我和一對新人及工廠的年輕男女,還到新營看
首輪電影「賭王鬥千王」,楊惠珊、王冠雄演的賭片,一夥人有說有
笑的。
我是直到姐姐訂婚後的兩三天,才由爸爸的口中得知,她已懷孕兩三
個月,儘管他不想讓女兒這麼早嫁,還是不得不。
姐發現懷孕時,想必很無助,鼓起很大勇氣才決定把孩子生下來吧!
姐未婚懷孕,對我是個不小打擊,在藝人未婚懷孕習以為常的年代,
這說起來有點好笑,但當時我不太能接受,甚至開始有點敵視姐,會
把那檔事想得很髒。
但木已成舟,儘管我百般不願,她還是披著嫁紗,在我準備考高中聯
考的那年暑假結婚,一下子從少女變為人母。
就在我考上台南一中的同時,母親有次車禍撞傷頭,不久出現幻聽、
被迫害妄想的症狀,緊急送到嘉義的醫院治療,我考上第一志願,絲
毫無喜悅之情,整個暑假輪流和姐到醫院陪媽做電療、催眠療法,原
本開朗樂觀的我,進入青澀憂鬱的時期,被迫一下子長大。
母親出院後,我決定獨自到台南租屋念書,暫時擺脫家裡不愉快的一
切,親愛的姐姐,在我出發到台南前夕,塞了幾千塊給我,從此遠離
我的生活。入學後不久,處女座的外甥女哇哇落地,從小就喜歡嬰兒
的我,手裡抱著可愛的女娃,對姐姐的敵視很快就煙消雲散。
兩三年後,姐夫和姐離開學甲,自立門戶創業開了一間小工廠,外甥
女交給親家母照顧。
然後我又考上台北的大學,負笈北上,從此一年只看到姐一兩次,雖
然工作辛苦,但她天生麗質,越來越有女人味,也比較懂得化妝、保
養。
年復一年,兩岸解禁後,台灣鄉下的工廠,紛紛遷到大陸,學甲原本
十幾家針織廠,幾年內搬遷一空,年輕人跟著外移,留下公路旁一間
間廢棄的巨大廠房;唯一的西湖戲院也在錄影帶店興起後倒了;然後
母親在我當兵時驟逝;我的瓊瑤少年夢,從此沉殿在記憶深處....。
和外甥女從名古屋返台後,我趕緊打電話問候姐的身體狀況,她說這
兩三個月聽醫生的話,每晚按時吃半顆安眠藥,比較好睡,精神也就
好多了。聽她這樣一講,我也就比較放心。
過了不久,父親七十大壽,姐夫請一家人到新營的一家日本餐廳祝壽
,我請假趕回南部,順便探望一下姐姐。吃飯的時候,我仔細端詳她
,四十幾歲的她,雖然保養得還不錯,但的確老了,皮膚不再那麼有
光澤,眼角的魚尾紋也出現了,但相較昔日工廠女同事如今歐巴桑的
模樣,她看起來年輕許多。
倒是昔日「漂撇」的姐夫,如今已五十幾歲,頭髮禿,肚子也凸了,
已一副歐吉桑的模樣。
「你到底要不要結婚呀?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女兒都大學畢業了
耶。」吃到一半,姐姐又發難勸婚。
「我不是不想結呀,就是沒遇到合適的人咩!不然,叫妳女兒介紹女
朋友給我呀!」一旁的外甥女忙扮鬼臉糗我「怪老頭」。
看著姐姐、姐夫一搭一唱,心想,他們還真的滿素配的,兩人雖然沒
出過國,但休假時倒常開車到阿里山、關仔嶺等地爬山、散心,廿幾
年來,沒聽說他們大吵大鬧過,恩愛如昔。
在姐姐他們家工廠的後面,有一大塊空地,那是她的秘密花園。她閒
來無事,種滿了花果,從龍眼、荔枝、芒果、百香果到玫瑰、向日葵
。沒讀過什麼書、沒奢華欲望的她,安分守己,跟著老公當一輩子的
女工,栽種花果自娛,她雖然身體偶有病痛、近來為失眠所苦,但基
本上應該過得還算快樂。
我常自問,到底,什麼才叫幸福呢?像我姐一樣,只有國小畢業,未
滿十八歲就結婚生子,如今才四十幾歲,兒女都已長大成人,快可以
當阿嬤了,有一個疼她的老公,在鄉下開一家小工廠自給自足,出門
開賓士三百轎車,這不就是幸福嗎?
我讀到碩士,到過許多國家,薪水還算不錯,也談過轟轟烈烈的戀愛
,但我沒自信,將來結婚,可以像姐姐一樣幸福。
因為幸福的秘密,往往來自知足,不奢求;而知足,卻最難。
壽宴快結束,我準備搭高鐵回台北時,突有所感,舉杯敬姐夫:「謝
謝你,這廿幾年來,照顧我姐,從一個還那麼小的女孩─」然後我給
他們夫妻,一個遲來廿幾年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