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新娘的秘密花園──給姐姐，一個女工的故事

「小舅，你快點結婚吧，萬一我比你早婚，我的兒子比你的兒子大，
卻要喊他舅舅，豈不很怪！」七年級的外甥女，轉眼已到了適婚年齡
，這兩年和她母親，也就是我的姐姐，常聯手逼婚。

「沒有對象，怎麼結婚？妳又不幫我介紹女朋友。」我總是用開玩笑
的話擋回去。

「想老牛吃嫩草？你少動歪腦筋了，我才不會害我的朋友咧。警告你
喔，絕不能娶一個比我幼齒的美眉，否則要我喊她舅媽，門兒都沒有
。」她反而把我「虧」了一頓。

姐姐未滿十八歲就奉子成婚，如今才四十幾歲，一對兒女卻早已成年
，大女兒大學日文系畢業後，留在台北工作，由於只比我小十四歲，
加上教育程度接近，她和我比較親，兩人無話不說，可以亂開玩笑。
與其說我是她舅舅，其實更像哥哥。

「妳的美貌遺傳自媽媽，頭腦卻遺傳自我。」外甥女和我姐年輕時一
樣，都是小家碧玉型的美女，她長得有點像日本女星上戶彩，個兒不
高，有處女座的龜毛，一副鬼靈精的模樣。

每次坐木柵線捷運到忠孝復興站轉板南線，搭電扶梯上下時，看到上
戶彩的化妝品廣告，總會想到我的外甥女，不禁感嘆：「想當年，妳
剛生下出來時，臉皺成一團，醜八怪一個，怎知女大十八變，如今已
亭亭玉立...。」我說這話的口氣，卻又好像是他老爸。

我和姐是家中兩個極端，她只有國小畢業，十八歲就結婚生子；我讀
到碩士，是家族及鄰里中學位最高的，卻遲遲未婚，許多小時候被我
抱過的鄰居小孩都結婚了，我卻仍單身。也正因「膝下無子」，我才
特別疼愛從小被我抱大的外甥女。

外甥女畢業後求職並不順利，前兩個工作月薪都只有兩萬出頭，扣掉
房租等其他開銷，根本存不了錢，更別說出國玩。正因如此，我偶而
會找她出來吃大餐，有一次她和男友鬧翻了，我還出錢請她到花蓮散
心，住在豪華的理想大地，晚上還放天燈，祈禱「下一個會更好」。

沒想到，兩三個月後，小兩口竟然復合了，我開玩笑說：「妳該不會
是假分手吧？」

「你想太多了，人家當時是真的分手啦，這種事哪可以亂開玩笑。」

「好吧，姑且相信，下不為例。」

一年後，男友又鬧分手，她這次看開了，斷得乾乾淨淨，男友回頭求
她也不理。失戀加上工作的旅行社待遇太差，她那陣子悶得可以。我
一時心軟，又答應出錢請她到日本黑部立山散心，由於是初秋淡季，
一人只花兩萬多塊就可以全程住四、五星級飯店，但因預算有限，加
上她不喜歡和陌生人同住，只好委屈自己和我睡同一間。

五天的行程，我們出雙入對，有說有笑，導遊一直以為我們是來日本
渡蜜月的「老夫少妻」，直到第四夜回到名古屋，在聊天時，他才發
現我們原來是甥舅，不是夫妻。還好，至少他不是把我外甥女想成「
情婦」。

當晚我們住在很高級的希爾頓飯店，洗完澡，稍微休息後，我帶她到
附近逛了一圈，最後走進一家居酒屋喝酒吃消夜。別看她讀日文系，
其實第一次到日本，還是不太敢和日本人開口聊天，反倒是我這個日
劇迷無師自通，加上記者本性，用單字就可以和老闆娘啦咧一番。

我們邊喝清涼的朝日生啤酒，邊吃美味的烤秋刀魚及炸雞，聊了起來
。

酒過三巡，她突然苦惱起來：「小舅，我跟你說，我媽最近常失眠，
精神不太好，我有點擔心，怕她得憂鬱症...。」

「真的啊假的？」被她這麼一說，我才發現，已好久沒打電話問候姐
了。過去幾年，我因記者工作忙，有時兩三個月才返鄉一趟，且多半
待在台南的家裡陪老爸，不會繞到在嘉義開工廠的姐姐家，往往只有
在過年時才見她一面。

「妳媽最近有遇到什麼特別煩惱的事嗎？」我急著問。

「也沒有啊，你知道，我媽天生就是很會鑽牛角尖，胡思亂想，擔心
這個，擔心那個。」

「有去看醫生嗎？」

「有啊！醫生說，可能是自律神經失調，先開安眠藥給她吃，若還睡
不著，說不定就有可能是憂鬱症前兆。」

我都忘了，當年那個如花似玉、十八歲就結婚的工廠女工，也有老了
的一天，可能會生病，甚至得憂鬱症...，我一時心神不寧，憂心起
來。

然後很嚴肅地告訴外甥女：「妳媽只有國小畢業，很多事情都不懂，
妳常抱怨她囉嗦，不了解妳。但我要妳知道，當年她才十七歲就懷了
妳，沒有找鄉下庸醫墮胎，寧願忍受親友異樣眼光，那麼小就結婚，
把妳生下來，在別的女孩都還在讀高中、做夢時，她就要邊撫養妳，
邊做工，她自己都還沒長大，等於大女孩養小女孩，那壓力有多大！」

外甥女沒接話，只是默默地聽。

「妳說過，前男友的父親，那個會拉小提琴、國立大學畢業的傢伙，
一直嫌妳家世不好，但我要提醒妳，非但不能嫌妳媽，還要以她為傲
，她只有國小畢業、當過女工、不懂古典音樂又怎樣呢？沒有她，就
沒有今天的妳。而妳也很爭氣，上大學後都是靠自己打工賺學費，你
們母女倆，絕對不輸人，絕不能看輕自己，甚至因此而自卑、看不起
媽媽。」

「小舅，你想太多了，我絕不會看輕我老媽的啦！只不過，有時我真
的不知道怎麼和她溝通。」

「我曉得，我媽沒讀過書，妳有過的困擾，我也有過。只是妳要想到
，媽媽已四十幾歲，前半輩子都在操勞，從沒享過福，甚至沒出過國
，一次也沒有。還不是為了要早日把妳和弟弟撫養長大，如今她開始
老了，妳要學著體諒她。不要像小舅一樣，還來不及讓媽媽享福，她
不到五十歲就去世，遺憾終生...。」

回到台灣那晚，我放下行李箱，立刻打電話給姐：「姐，我聽說妳這
陣子都睡不著，妳還好嗎？」

可能因為太擔心她了，我才講了兩三句話，眼淚已不聽使喚流了出來
。視線迷茫中，我回到廿多年前的南部小鎮，看到那個還一臉青澀、
就要結婚生子的姐姐；看到那個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捨不得姐姐嫁掉
，姐弟從此就要分離的國中小男生...。（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