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軒歷任女朋友都搞不懂，像他這麼愛讀書的人，為何看電視的品味
差這麼多，對灑狗血的「玫瑰瞳鈴眼」情有獨鍾，百看不厭？

那是播了很久的社會寫實單元劇，由一群名不見經傳或過氣的Ｂ咖演
員擔綱，劇情老掉牙，柔弱美麗的女主角，總會愛上騙子或黑道，不
是人財兩失，就是被打得半死，還捨不得離開壞男人，直到有天老公
入獄或被砍死，才拋家棄子尋找自己的幸福。

那個被拋棄的兒子，從此仇視女人，變成殺人狂，嗜殺穿紅衣的女人
，因為那是母親拋棄他那天穿的衣服...。

女友每次陪阿軒看「玫瑰瞳鈴眼」，見他守在電視機前專注的眼神，
總是滿腦子疑問與不解。

他的話不多，不常笑，菸癮大，外表比實際年紀老成，常不經意露出
「沒有女朋友照樣可以活得很好，我卅年來都是這樣」的孤獨，讓人
摸不清他心裡想些什麼。

「妳一定以為，這種劇情很假、很老梗對不對？但若我告訴妳，我爸
就是劇中的黑道老大，我媽就是那個最後拋家棄子的傻女人，妳信嗎
？」

到澎湖出差前夕，阿軒突然告訴女友，要順道去看看兩歲時就拋棄他
的媽媽。

「不過，妳放心，我不是殺人狂，我也沒仇視廿幾年不見的媽媽，妳
儘管穿紅衣... 我只是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他接著淡淡道出曲折的身世，事不關己的樣子。女友聽得目瞪口呆，
因為他說的故事，更像「玫瑰瞳鈴眼」的劇情。

阿軒的奶奶出身大陸名門，家裡很有錢，但無法生育，和老公變賣家
當逃難來台時，一個好友將自己兩歲大兒子託付給他們。小孩從小當
富家少爺，上下學有司機開車接送，家裡有好幾個傭人供少爺使喚，
少爺也很爭氣，功課一直名列前茅，初中考上建中。

但就像連續劇演的一樣，富家少爺某天無意間發現自己的身世，從此
性格大變，整天蹺課，交了一堆狐群狗黨，終日揮霍，報復這對好心
收養自己的名門夫婦。沒幾年就被退學，更順理成章離家出走，在萬
華和本省掛的黑道混幫派。

「那小孩，就是我爸。」阿軒的老爸是標準北方人體格，一八二公分
，長得高大英挺，起初常被指派到萬華、西門町的阿公店、紅包場收
保護費，因此認識了一個在紅包場駐唱的小歌星，她常穿旗袍，不吝
展現修長的雙腿，一雙水汪汪的大眼，把誤入歧途的富家少爺勾掉魂
，這小子天天到紅包場捧場，形同她的保鑣。兩人一見鍾情，很快同
居。

「他們同年，廿歲就結婚，陸續生下我和我妹。」阿軒的故事，才剛
開始。

老爸好勇鬥狠，上門討債，沒人敢欠錢，愈混愈大尾，沒多久遇到一
清專案，被提報流氓，關到綠島。

阿軒當時兩歲，爸爸入獄後不久，媽媽覺悟一輩子跟著黑道難有善終
，把離婚協議書寄到監獄，老爸很阿莎力地答應了，不想耽誤正值花
樣年華的老婆。

就這樣，像香港黑道電影常演的，有一天媽媽右手牽著阿軒，左手抱
著妹妹，把兄妹倆託給婆婆照顧後，兩年後改嫁到澎湖，起初還曾回
台灣探望兒女兩三次，後來因為新丈夫介意，從此斷了音訊。

自有記憶以來，阿軒就和爺爺、奶奶同住，但他們已被不肖子散盡家
財，還好爺爺讀過大學，逃到台灣時占了個公務員的缺，能勉強支撐
祖孫四人的生計。

黑道是條不歸路，老爸出獄後轉而搶劫，都幹大票，定期洗劫地下賭
場或山區有錢人家，但沒幾年又被抓。

「那是國三下學期最後一次模擬考，老爸被抓的新聞上了報紙頭版，
我看了報紙，簡直快昏倒。天啊，這就是我老爸，一個江洋大盜！」
還好不是聯考當天見報，否則阿軒大概考不上建中。

「我自己這輩子算是毀了，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不能走上我的
路。」老爸有天用工整的毛筆字，從獄中寫了一封信給兒子，如此叮
嚀。

好強的阿軒沒被擊倒，憑著一股不向命運低頭的毅力，竟然考上建中
。他入學後的第一個周末，穿建中制服到龜山監獄看老爸，讓老爸知
道兒子沒變壞。

「很好... 很好... 」剪光頭的老爸，模樣比以前老很多，只是一直
點頭，噙著淚。

誰說，有其父，一定必有其子？阿軒雖然和爸爸一樣高頭大馬，但一
直小心翼翼不步入老爸的後塵，他從小愛讀書，都前三名，交友也很
謹慎，從不打架，就怕像老爸交到壞朋友拖累一輩子。他能有此表現
，學校老師都暗嘆是個奇蹟。

相較對兒女不聞不問的母親，黑道老爸倒還有情有義，被判坐十幾年
牢，還不忘叮嚀外面的小弟，每半年匯個幾萬元給兒子﹔有次阿軒去
探監，提到想打工買摩托車，沒幾天老爸就託人拿了七萬塊來。

祖父母在阿軒高中時相繼去世，儘管老爸偶爾還是請人寄錢來，阿軒
從高中起就開始打工自力更生，但也因此影響學業，大學沒考好，只
上了一所台北的私校，他還要養讀高職的妹妹，不可能補習重考，最
後還是註了冊，大學又打了四年工，有些課從頭到尾沒上。

老爸在阿軒大四時假釋出獄，走投無路，他身體差，有糖尿病、心臟
病、高血壓，後來這幾年都是靠阿軒奉養，直到兩三年前喝醉摔倒腦
出血，沒多久過世，就這樣走完一生。

「聽完我的故事，有沒有覺得，比玫瑰瞳鈴眼還灑狗血？說不定妳還
會懷疑，我都是編這種故事把妹的？」阿軒故作輕鬆狀。

「我真佩服你，能熬過這卅年。」女友一臉感動。

「記得小時候父親職業欄我都寫『自由業』，其實很諷刺，老爸關在
監獄，一點都不自由，他的心裡一輩子逃不出命運的死結。所以他過
世時，我並不難過，因為我知道，死亡對他來說才是真正的自由。」

「為何過了這麼多年，你突然想去找生母？」女友問。

「妳曾問我，看女孩子的第一眼，會先看什麼地方？我的答案不是多
數男人選的胸部、臉部或眼睛，而是小腿。我也不曉得為什麼，就是
喜歡小腿修長、勻稱、無瑕，像模特兒一樣的女人。可能在兩歲，媽
媽拋棄我時，曾抱著她美麗的小腿不放吧。」他半開玩笑地說。

父親去世前，曾把阿軒叫到跟前，告訴他: 「你再過兩年就卅歲，心
智應該成熟多了，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你，媽媽目前在哪裡。我請人打
聽了很久，總算查出來她和老公在澎湖開一家民宿，但我沒有住址，
你想見她，就自己去找吧！」

多年來，阿軒早已習慣沒有母親的日子，也不像某些小說主角，有強
烈的戀母情結，但難免好奇，母親現在過得怎樣？找到自己的幸福了
嗎？

他做好心理準備，趁出差澎湖之際，在公事辦完之後，一家一家打電
話到民宿探聽母親的蹤跡，果真讓他找到了，接電話的是媽媽的丈夫
，問阿軒是誰，阿軒直說是她的兒子，想來看看她。

媽媽的丈夫很勉強，把話筒轉給她。分別廿幾年的兒子，突然打電話
來，媽媽的驚訝可想而知，連忙問兒子在哪，要他的手機，想趕來見
他。

誰知這時她的丈夫突然搶走電話，氣呼呼地警告阿軒：「你現在已知
道媽媽過得很好，沒需要再見面了，我不希望我們一家人的平靜因為
你被打擾。」說完就掛斷電話。

阿軒愣住，再撥電話就不通了，對方明顯把話筒拿起來。「我壓根就
沒想過要搶走她，我只是想看看她的樣子罷了！」

他若有所失，內心閃過一絲淒涼，但因為趕著搭機回台北，明天公司
還有會要開，反正以後還有機會，他也就沒再纏下去。

誰知，正當他到機場準備check in時，手機突然響了，媽媽的老公打
來：「你媽自殺了，她堅持非見你不可，快來醫院吧！」

天啊！這是在演連續劇嗎？男主角阿軒不假思索趕到馬公市的醫院，
母親又吞安眠藥、又割腕，正在急診室急救。

原來媽媽的老公不准她去看親生子後，兩人大吵了一架，性情剛烈、
本來就有憂鬱症的她，竟自殺抗議，還好發現得早，否則阿軒永遠見
不到母親最後一面。

由於有朋友的爸爸在台大醫院當醫生，阿軒堅持把母親轉到台大就醫
。媽媽的老公理虧在先，為了太太的性命，勉強答應。

阿軒和隨行醫護人員護送媽媽的擔架上飛機時，她已醒過來，踢開蓋
在身上的背毯，要掙扎著爬起來。從她曲線玲瓏的小腿，不難想像年
輕時的好身材。

「媽，你躺好，不要動。還記得我嗎？我是小軒。」

「好久... 真的好久了... 你知道，這卅年來，我每天都還是惦記著
你們兄妹，只是....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原諒我好不好... 」

看著年近五十的媽媽泣不成聲，從不掉淚的阿軒，心跟著軟了起來。

就像一顆種子，無法選擇落在哪塊土地，人也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
遇到了，只能逆來順受，但我可以選擇不認輸、不墮落，像落在旱地
的種子，也能在夾縫中求生存。阿軒如此告訴自己。

「媽，妳先不要講話，好好休息，我就在妳身邊。」見到媽媽，他像
今生再也沒有遺憾似地，大大鬆了一口氣。

媽媽彷彿落水者抓住浮木般，緊握著他的手。

媽媽的手冰冷、蒼白，卻溫暖了兒子冰封已久的心。機艙窗外，火紅
的夕陽正緩緩掉進海裡。

「原來，握著媽媽的手，就是這種感覺！」

這時，兩行淚，終於不聽使喚掉下來。

後記：我南部老家沒有第四台，每次回來，都只能陪老爸看三台外加
民視的連續劇，也因此看過好幾集玫瑰瞳鈴眼。老實說，這些Ｂ咖演
員比空有臉蛋的偶像劇明星會演戲多了，雖然情節很老套，但誰說人
生不也是這樣呢？

上面的這篇小說，是過去幾個月來我最想寫出來的故事，是朋友的真
人真事，但許多情節及對話改編過，希望不會寫得太差。得知他的故
事後，真的很佩服他，也深感人的韌性之大，如此逆境還能力爭上游。

這兩年，政府花很多錢照顧弱勢學生，但要幫助他們，光花錢是沒有
用的，他們更需要的是希望，要有人告訴他們，不要向命運低頭，不
要隨便接受別人施捨，靠自己的雙手，才能走出自己的路。

我家的故事，其實也是十足連續劇，祖母是個青蚵嫂，年輕喪夫，改
嫁給賣蚵仔的小販，他喝醉酒就拿扁擔打老婆、拿結婚首飾去當，她
無怨無悔，跟著他賣蚵仔到快七十歲，然後因為水腦變成植物人，被
我爸接到鄉下安養，幾年前去世。

我還滿想阿嬤的。

不好意思，大年初一儘說些感傷的事，希望我的故事能激勵一些格友
：當你失意，甚至想自殺時，請記住，在某些角落，有人比你處在幾
十倍幾百倍的困境，還是努力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