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

「母親所知道的是，一直注視著那個穿上雷德厚森的男人時，對父親
無法忍耐的厭惡感，忽然像泡沫一樣從身體深處一直湧上來... 母親
這才終於恍然大悟自己是多麼激烈地憎恨著丈夫。」
                                                             《雷德厚森》─村上春樹

交往多年的男友，大概怎麼也想不到，她甩了他，是因為村上春樹。

他大學讀電影系，有次為了拍短片，經人介紹找中文系的她當女主角
，他很有才氣，把她拍得很美，她對他一見鍾情，儘管大學四年不乏
其他追求者，但她無暇他顧，整天黏著他，聽他訴說將來要當導演、
拍出曠世鉅作的春秋大夢，還到麥當勞打工支助他。

但他們忘了社會有多現實，李安是困苦多年才媳婦熬成婆；魏德聖靠
海角七號崛起前，也是快被逼到絕境。但更多人終其一生，也拍不出
一部像樣的電影，默默無名鬱鬱寡歡，最後轉行隨便混口飯吃。

決定分手，常會經歷某種「頓悟」，突然看清楚，眼前這個人，不再
適合你了，或你不再愛他了。

那是一個像今天一樣，走在路上，要穿大衣撐陽傘，10度C寒流來襲
的晴朗冬日。

已畢業工作的她，排休日和他約在台北東區一家店喝下午茶。他畢業
三年，已換了好幾個工作，幫人拍廣告、婚紗、KTV影帶，還當過攝
影記者，就是沒機會拍電影，連MTV都沒拍過，收入時有時無，一起吃
飯，有時還得靠她埋單。

她提前到，選了靠落地窗的位置，冷冷的陽光照進來，可以瞥見天空
飄著一朵安靜的雲。

她翻開村上的短篇小說集《迴轉木馬的終端》，從只有十四頁、篇名
很奇怪的《雷德厚森》這篇開始讀起，講一個英文女老師離婚的故事
。

故事由老師的女兒轉述，她告訴村上，媽媽那年突然不告而別，拋夫
棄女，只是因為一條德國半長的短褲Lederhose。

怎麼說呢？這個女老師雖然教英文，卻從未出國，一直扮演相夫教子
、傳統的日本女人，其間還得忍受丈夫三不五時的外遇，從未求去。

直到五十五歲那年，嫁到德國的妹妹，邀女老師到德國玩，臨行前她
問丈夫要她帶什麼回來，身材高大的丈夫就說，帶條德國人常穿的雷
德厚森回來吧。

初到異國，她突然覺得，一個人旅行是多麼愉快的事，但她不忘幫老
公買褲子，找到一家百年老店，結果賣褲子的老夫婦很固執，堅持一
定要穿的人來現場量尺寸試穿，他們才肯賣。她沒辦法，只好店外找
一個身材和老公一樣的年輕德國人，請他試穿，老闆賣給他，她再向
他買。

就在這個體型和老公一模一樣的男人試穿褲子，和老夫婦有說有笑時
，她突然把老公投射在德國年輕人身上，前所未有厭惡，決定離婚。

返日後又到另一妹妹家住下來，寄離婚協議書給老公，從此沒再回家。

花了廿分鐘看完這個故事，她起雞皮疙瘩，整個人直打寒顫。我不要
像那個女老師，直到快步入老年，才找到自己。我不應把生活所有重
心，還持續放在現任男友的身上。

結果遲到的男友還沒來，她就拿起包包離去，在捷運用簡訊通知他「
我們不要再拖下去了，分手吧！」然後轉搭淡水線，一個人到淡水山
腰的紅樓餐廳看夕陽，心情變得好輕鬆。

剛失業的他，又失戀，受到雙重打擊，無法相信以前那麼愛他的女友
，會突然不告而別，每天早晚到她公司門口堵她、黏她，要她說清楚
，質問是否有第三者，她只冷冷地說「就是沒感覺了」。

藝術家的性格，讓他接近瘋狂，猛打電話、發簡訊騷擾她，有時一天
就打了上百通電話，她因為上班時間常有客戶打手機聯絡業務，無法
關機或換門號，快被他逼到抓狂。

她愈不理他，他黏得愈緊，每晚躲在她家附近，一見到她回來，就上
前鬧，送花、送戒指，拉著她要去公證結婚。有次，他甚至拿著他以
前偷打的鑰匙，潛入她家要霸王硬上弓，她極力掙脫到休克，他才慌
亂背著她急診，直說對不起。

她被迫搬到親戚家避難，他照樣跟蹤，最後逼不得已，她只好一口氣
把十天年假請掉，躲回南部老家。

她每次回南部，都會找一個國中學妹小芬聊天，對方是她初戀男友的
妹妹，沒想到她和國中同班的這男友短暫交往分手後，卻意外地和妹
妹成為手帕交，持續聯絡至今。

那個哥哥是個很靦腆、內向的小孩，國中暗戀她三年，卻不發一語，
殊不知她也喜歡他。國中畢業後兩人到台南外宿讀高中，一個讀南一
中，一個讀南女。

那時兩校男女生下課後常到成大排球場聯誼，直到高三，有天兩人在
球場上重逢，相約到校內餐廳敘舊。

他才鼓起勇氣告白，說他國高中六年來，整顆心被她牽引，「我每次
遇到一個女生，就會不自覺拿她們跟妳比，覺得她們都沒有妳好，就
提不起勁追她們。我一直在等妳。」

那個年紀的高中女孩，除非男的長得很抱歉，否則聽到這種深情告別
，很難不感動的。兩人於是展開一段純純的愛，下課相約打球、看電
影、到市立圖書館準備大考，只偶而牽牽小手，連吻都沒接過。但大
考放榜，兩人分發到南北兩地的學校，感情很自然地淡掉。

「妳哥現在過得怎麼樣？」逃回南部的她，把小芬找出來喝咖啡。

「我哥啊，他畢業後選擇留在南部，在南科一家高科技公司上班。」

「有女朋友嗎？」

「有是有啦，但我總覺得他不愛她──應該說，他不夠愛她。我拿個
東西給妳看。」

小芬從包包拿出一本漢藝色研出的美美的「千里嬋娟」筆記書，滿滿
記著哥哥的心事。小芬有天翻抽屜找東西，不小心發現哥哥大學時代
的筆記書，今天特別帶來給女主角看。

翻開，每一頁開頭都是「給親愛的妳」，寫滿了詩句。如夏宇的「把
妳的影子，加點鹽，醃起來，風乾，老的時候，下酒。」

他竟然還會看詩。看著他一筆一畫用工整的字寫下的筆記，她整個心
暖起來。沒想到，在這個男同學的心中，她是他的最初，也是最愛。

原來愈單純的愛，愈持久，分手多年，依舊很美。

她向小芬借了筆，在筆記書的最後空白頁，偷偷寫下一首席慕蓉的詩
《一棵開花的樹》，然後請小芬放回家裡的抽屜，靜靜等待她的初戀
情人：

「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
年，求祂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