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 00:OO 每個失戀的男人都像管區警員

夜夜到她家門口巡邏簽到，已是第四十九夜了。他改不了送她回家的習慣，不知不覺，戴上口罩及安全帽，車子就騎往她家的路，一條七彎八拐，他熟到閉眼也能騎的路。

每個失戀的男人都像管區員警，彷彿在前女友家前掛了一個巡邏箱，每晚接近十二點，就騎車到她家附近巡邏簽到。只有這時才感覺離她最近。

他怕吵到她，先讓機車熄火，慢慢滑到她家門口。三樓她房間靠外面的窗，已透出暈黃溫暖的燈光。 那是他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以前在辛亥路、基隆路口擺攤的流動燈市，買的一盞藝術造型立燈，分手後，當他替身，夜夜在床邊守候她。

他確認她已撚亮燈，再打一無聲電話，聽到她「喂」地一聲，確認她 已安全返家，什麼也沒說，立刻掛斷。

「Good night, my love。」一直等到她熄燈，他才騎車離去。

AM 01:00 失戀要多跑步治療愛情憂鬱症

「每個人都有失戀的時候。我失戀的時候喜歡跑步，因為可以將體內 多餘的水分蒸發，這樣我就不會那麼想要掉眼淚。我怎麼可以掉眼淚，在阿美的心目中，我可是很酷的男人。」

他是王家衛的影迷，《重慶森林》是他的最愛，尤其劇中金城武被女朋友甩掉，半夜在操場跑步講的這段台詞，他更是心有戚戚焉，身體力行。

所以巡邏結束，他沒馬上回家，轉往河堤，脫掉上衣，在夜涼如水的堤道來回跑步，筋疲力竭方休。 失戀者八成都是半夜想哭、輾轉難眠、滿腦子想自殺的憂鬱患者，跑 步可減緩憂鬱症狀。金城武不是隨便亂說，而是有學理根據的。

2000年諾貝爾醫學獎得主Arvid Carlsson，發現多巴胺這種腦內分泌物，傳遞興奮及開心的信息，愛情就是腦內產生大量多巴胺作用的結果，抽菸、吸毒、吃巧克力也是同類行為，容易上癮。

一旦失戀不再分泌多巴胺，憂鬱症立刻上身，怎麼也快樂不起來，過分缺乏多巴胺，甚至會轉成帕金森氏症，健忘、影響正常行動。

大家常忘了，激烈運動，如做愛和跑步，也分泌多巴胺，這就是他現在為何三更半夜，獨自在長堤跑步的原因。沒愛可做，治憂鬱症的免費藥方，就只剩跑步了。

AM 03:00 愛情的香精與音樂療法

像淋過雨，他滿身大汗，回到家，立刻洗澡，從洗髮精、沐浴乳到洗 面乳，都是歐舒丹的薰衣草配方，因為據說可以安定神經，失戀的人 最需要了。

浴畢，下半身裹著大毛巾，他坐在客廳散熱，先用淡紫色的中空陶器，點蠟燭蒸發薰衣草精油，再泡一杯特調的檸檬馬鞭草（verveine），傳說可使愛情死灰復燃，解毒、消炎、鎮痛三合一。

愛情的毒太強了，要避免失眠，還得加一劑音樂療法，根據他的試驗，巴哈的《郭德寶變奏曲》只排第三名（且要大鍵琴版），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和葛瑞茲基的第三號交響曲《悲愁之歌》最有效，兩者的tempo都超慢，在他未失戀前，睡前放這兩首曲子，都是還沒聽完就睡著。但失戀者另當別論。

AM 05:00 關於理光頭與用洗面乳刷牙的惡夢

可能因為跑得太累了，加上密閉空間點精油，缺氧導致不完全燃燒，產生一氧化碳，他今天竟迷迷糊糊睡著，還好沒有中毒一睡不起，在天微亮時被惡夢驚醒。

他夢見自己理了一個大光頭，像戒嚴時代的高中生一樣，穿卡其服，戴大盤帽，躲在她家門口要向她示愛。沒想到，她也把長髮剪成齊耳的江青頭，把他罵得狗血淋頭：「你也不回家照照鏡子，憑你這副長相，還敢追我？」

啪地一聲，她甩了他一巴掌，他被驚醒。

男女分手往往有一套公式，分手的一方，以前再怎麼溫柔，談分手時，難免惡言相向，要對方早點死心；但看在被分手的一方眼裡，自己不但被批評得一文不值，對方突然變得面目可憎，更是令人傷心。

他一再做光頭夢，是有原因的：他在夢裡復仇，把她妖魔化，剪斷她最寶貝的長髮，他才不會繼續愛她。

他到浴室照鏡子，映出的是一頭亂髮，滿臉的鬍渣，和新蹦出來的好幾顆青春痘。

他擠了一管洗面乳，和水在掌心搓了一下，塗到臉上，發現沒什麼泡沫，且有涼涼的薄荷味，才驚覺，剛剛擠出來的是牙膏。

「昨天我該不會用洗面乳刷牙吧？」失戀者的健忘，常會影響正常生活，這就是最好的例子。

AM 08:00 把愛情兇手的指紋抹去

他起床後，就再也睡不著，開始整理房間。

和她分手後，房間就再也沒認真打掃過。地板磁磚已黏上不同形狀的汙漬，乍看像斑點花紋。

她掉落的長髮還黏在床單上，髮上似乎仍殘留她歐舒丹的洗髮精味道。紗窗的灰塵厚得看不出是一張網。舊報紙已堆得比人還高。

幾件沒洗的髒大衣和長褲塞在竹籃內發皺。 他從褲裡找到一張千元大鈔，算近日遇到最幸福的事。

床頭櫃的抽屜內，兩盒檸檬香味的超薄保險套原封不動，使用期限剛好到2021年12月。

「看來是非丟不可了。」他自言自語，「只剩幾天就到期，來不及交新的女朋友；即使有，和她纏綿時使用這些保險套，感覺一定很奇怪，搞不好高潮時還叫出前女友的名字，會被賞一巴掌。」

「妳好比犯案的兇手，我好像留在現場餘溫猶存的凶器，我希望妳的指紋可以從我身上消失。」

分手是樁謀殺案，妳這個兇手，已在我這把兇器上，留下無數指紋。他突然想起不知哪本小說或電影裡的台詞，決定把她留在他身上的指紋 一一抹去，清光屋內她留下的所有跡證。

AM 12：00 無法回收只能遺棄的愛情遺物

「我討厭下雨！」他坐在咖啡館窗邊，唱著木匠兄妹的老歌： 「Rainy days and Mondays always make me down.」

中午的一場大雷雨，突然把街景刷出印象畫派的朦朧，害他看不清對面一樓的動靜。

他周一例休。儘管整個早上奮力打掃房間，到中午仍毫無食慾。失戀男子通常也是慢性絕食者，和她分手才七周，他已瘦了七公斤，食不知味，咖啡愈喝愈兇，比任何減肥法還有效。

他把她留在房內的東西全清出來，包括十幾片CD、幾本書、兩套換洗內衣褲、一套旅行用的盥洗用具、一件迷你裙，外加一雙涼鞋等。

最讓他驚訝的是，他還無意間找到一支沒用過的驗孕劑。她該不會因為懷孕，不想把孩子生下來，被婚姻套住，才找藉口和我分手，然後在多年後的某天，又偷偷帶著我的骨肉來投奔？

「你想太多了。」他提醒自己。

幾分鐘前，他把她的東西放進手提塑膠袋內，附上一束花，請她公司一樓的管理員通知她來拿，然後躲到對面的咖啡館悄悄觀察。

很多男人，都是直到分手後，才想要送花；很多女人，也是分手後，才敢坦白，她愛名牌包，遠勝於易枯萎的花。

她現身了。隔著雨幕遠遠看，穿著白色連身裙，像天使一樣。為何每個你失去的女人，看起來都比以前更漂亮？

他聽不到聲音，只看到管理員對她講了幾句話，她的臉陰沉了一下，又露出笑容，把花轉送給管理員，另一袋東西看也不看，就隨手丟在櫃台旁的藍色塑膠筒內，然後搭電梯回辦公室。

「竟然把花送給一個老叩叩的歐吉桑！東西要丟在垃圾筒，至少該分類回收一下吧，裡面有書和ＣＤ耶！」

愛情的反面，竟是如此無情。他怒火中燒，氣到空腹又胃痛起來。

PM 2:00 很短的愛情與空洞的疼

他像隻鬥敗的公雞，氣燄全消，才發現蛀牙隱隱作痛，這應該也是長期失眠的失戀症候群，閒著也是閒著，他於是就近找家診所看牙醫。

「嘖嘖嘖，你很久沒洗牙囉？」戴口罩的牙醫師翻開他的嘴巴，猛搖頭，發現他一根蛀齒周邊的牙齦全腫起來。

「今天先洗牙，回去吃消炎藥，腫消了下次拔牙。你這牙不拔不行，都快蛀光了，容易口臭，和女朋友接吻會被嫌的咧！」

你的話也未免太多了吧！他在心裡暗罵。我拔掉牙，女友就會回心轉意，和我接吻嗎？

聽到洗牙用的那根細鑽，發出超高頻率的尖聲，在他齒縫間磨動，不斷滲出的血水鹹味，刺激到腦神經，讓他想起夏宇的詩「愛情」：

為蛀牙寫的

一首詩，很

短 唸給你聽：

「拔掉了還

疼　

一種 空

洞的疼。」

就是

只是

這樣

很

短

彷彿

愛情

「失戀的人，都應讀詩的，因為會幫助你看透了牙痛，也看透了愛情。」 他吐出滿口血水，猶豫是否把這顆牙，連同開始腐朽的戀情，連根拔去。

PM 7:00 失戀狗仔隊追出個性不合的真相

「個性不合」這句話，似乎是愛情最大殺手，當另一半說出這句話時，大概就是準備要分手了。

你問一對情侶他們為何分手，特別是被甩的一方，十之八九都會說對方認為「個性不合」，但這會不會只是藉口？其實有第三者介入？所以不甘分手的一方，常有強烈衝動想追根究柢，當個狗仔隊。

像現在，他穿著雨衣、戴口罩及全罩安全帽，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風，騎機車緊跟著前方一輛公車，就是在做狗仔隊的事。

他在前女友公司對面咖啡館，從中午一直守候到她下班，決定跟蹤她，看分手後，沒和他在一起，她晚上到底都在幹什麼？ 她在台電大樓站下車。他趕緊把車子停在附近巷內，尾隨她穿越人行道，走到台大對面的誠品書局。她沒進店內，先看看手表，待在門口騎樓，似乎在等人。

他們以前就常約在書局，因為他是標準牡羊座，等人很沒耐性，她卻又特別會東摸西摸，很少準時，約在書局，可以邊等邊看書，才不會太無聊。

她不斷左顧右盼，等了約十分鐘，一個西裝男才趕來和她會面，猛點頭抱歉。她笑了笑，一副毫不介意的樣子。

「若換成我遲到，不被妳罵死怪。」他忿忿不平，像洩了氣的皮球，看到他最不想看到的畫面。

他們走到誠品後面的集客吃鍋，他也跟著進去。還好那兒很大，他躲在角落，中間有道屏風區隔，不易被發現。 他今天總算知道，火鍋一個人吃，有多無聊，特別是，邊吃，還邊偷窺前女友和另一個男人有說有笑，恩恩愛愛，更讓他食不下嚥。

「為什麼我覺得她以前和我吃火鍋的時候，沒笑得這麼燦爛？」 被分手的男人，難免自卑，尤其現在陪她身邊的，是一個西裝畢挺，像科技新貴、每年會配股幾百萬元的男人。

「看看你自己，穿著好幾天沒洗的T恤、牛仔褲，鬍子沒刮，球鞋剛剛還淋了雨，看起來更舊了。你這種男人，誰看上？」 西裝男是不是她的新男友？或是早在分手前就已劈腿的對象？突然都變得不重要。

他陪這對新人到晚上十點多，目送西裝男開車送她回家。他不想再跟了，自己落寞地騎車回家，心情跌到底。這時雨已停，月亮從烏雲中乍現，像他的臉一樣蒼白。

PM 11:00 好心的警察與愛情的免罰單

回家路上，他騎得很快，有種想死的衝動，在一個十字路口，紅燈右轉，被躲在角落的年輕員警逮個正著。

「先生，麻煩駕照、行照拿出來。」警察一副得意的樣子。

他已很久沒被開紅單了，特別是今晚被開單，讓他更沮喪。全世界都在和他作對。

警察看了他的行照、駕照，確認他不是通緝犯，騎的不是贓車，然後看著他嘆了一聲：「先生，你說要怎麼辦，路這麼暗你卻沒開大燈，然後又紅燈右轉，這樣很不OK喔！加起來要罰不少錢喔！」

「啊？我忘了開大燈？這樣也要罰嗎？」

「是啊！若燈壞掉沒修，還罰得更重呢！」

他趕緊按了一下大燈的開關，還好只是忘了開。然後絕望地向警員坦白：「對不起，我這陣子失戀，連飯都吃不下了，整個人心不在焉的，沒車禍撞死就很萬幸了。你想開單，就開吧！」他繳械投降。

「失戀？被女友拋棄啊？」警察好奇起來。

「是被拋棄沒錯。而且還牙痛，又跟蹤她一整晚，看到她和別的男人約會，然後又紅燈右轉，要被你開罰單....。

「是有點悲慘。」警察邊記錄他的車籍資料，邊同情地說。

「我有點不太想活了。」他盯著警察腰間的配槍說：「若我手頭有槍，真想斃掉自己，一了百了。」

說著著，他竟像沒吃到糖的小男生，當街哭了起來。

警察被他嚇到了，反射動作護住槍，趕緊安慰他：「失戀有啥大不了的？你以為只有你失戀過？我當警察沒幾年，已被拋棄過三次了！我是真的拿槍指過自己的腦袋，子彈上膛，保險都打開了。但我還不是熬過來了？想開點吧！」

「我也很想忘掉她啊，就是沒辦法嘛！你很會，教教我吧！」他啜泣 。路過的行人，都用詭異的眼光看他。

「ㄜ..... 哎呦，這很難講啦.... 我在值勤，不能和你磨太久。好啦，看在你失戀，今天就這樣：你大燈沒開，就當我沒看到；紅燈右轉呢，我也放你一馬，只開你一張沒戴安全帽六百元的罰單，夠意思吧？」

他聽警察這麼一講，心情總算好了一點。「你確定要這樣嗎？你都開單，我也無所謂，反正都想死了，留那麼多錢也沒用。」

「我敗給你了。」警察撕下告發單給他，「快走啦，我還要開別人的單 子，你不要妨礙我的業績。」

他從沒遇過這麼有人情味的警察，接過罰單，塞到口袋，不忘稱讚：「若每個警察都像你一樣，中華民國就有希望了，會少很多失戀自殺鬼。」

「愛情，沒有對錯，是無法開罰單的。」他深深體會。

PM 12:00很愛很愛妳

可能鬱卒太久了，在好心的警察面前哭過之後，加上他又省了三四千元罰款，心情突然好了起來。

回到家，打開房門，早上奮力打掃過的房間，像洗澡過一樣，變得格外清爽，聽得到講話的回音。

他拿出分手後在二手書店買的、劉若英多年前暢銷專輯「很愛很愛你」，播放這首主打歌：

「想為你做件事，讓你很快樂的事，好在你的心中，埋下我的名字，求時間，趁著你，不注意的時候，悄悄 地，把這種子，釀成果實....」

接著他撥她的手機。嘟了幾聲，她接了：「喂？」

他不出聲，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聽到妳的聲音了。」然後把手機放到音響喇叭前，劉若英正唱到曾傳誦一時的副歌：

「很愛很愛你，所以願意，不牽絆你，飛向幸福的地方去，很愛很愛你，只有讓你，擁有愛情，我才安 心...。」

後記：前陣子和太太重看重慶森林，看到金城武演失戀男警的片段，還是笑到不行。以前曾模仿王家衛無厘頭的筆調寫了一篇比較逗趣的失戀者小說，今晚修改舊作，和大家分享，失戀過的人，某些段落或許會心有戚戚焉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