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還是個從南部鄉下來的窮學生，白天在大學上課，晚上到天
母一家唱片行打工，禮拜一到禮拜五，從六點到十點。
 
每晚下班經過天母西路的「莎諾」，從咖啡色的玻璃窗望向店內，懷
舊復古的歐式田園裝潢，暈黃古樸的桌燈下，一對對看似戀人的男女
正切切低語，十足的愛情電影畫面。

他不禁遐想，希望哪天坐在裡面的，是他和自己的女朋友。
 
耶誕節前夕，他在唱片行遇見她。當時店裡只有她一個客人，店外卻
是車水馬龍。大家都跑去過耶誕節了，他想。
 
她走進來，店裡播放丹‧佛格柏的「 Same Old Lang Syne 」（同一
首驪歌）已近尾聲，兩隻直立式擴音器傳來冰涼的薩克斯風，奏出哀
幽的驪歌。
 
「好美喔！這首歌叫什麼名字，可以再放一遍給我聽嗎？」
 
她走到櫃台前，睜著銅鈴大眼問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微笑，漩出深深
一對酒窩。他忍不住多看她一眼，發現她的眼白泛著血絲，瞳孔周圍
有一圈隱約的鏡片輪廓。
 
「妳的隱形眼鏡是不是戴太久了，眼睛紅紅的。」他問。她一時楞住
，眨了眨眼說：「大概是昨晚失眠的緣故。」他看得出她剛哭過，只
是喔地一聲，沒說什麼，重新播放那首歌。
 
輕柔的鋼琴前奏，緩緩道出一段感傷的邂逅。

 
一對分手多年的男女，耶誕前夕在超商巧遇，一直未婚的男主角認出
她，拉她的衣袖算打招呼，她一時愣住，直到想起他來，興奮地連錢
包都掉到地上。
 
提著大包小包，兩人決定找個小酒館聊聊，可是在耶誕前夕，所有的
店都打烊了，他們只好在雜貨店買了幾瓶啤酒，在冰天雪地向往事乾
杯。她告訴他，已嫁給了一位建築師，說不上愛或不愛，總少了一份
激情；他稱讚她始終容顏不變，尤其那雙深邃的藍眼。
 
久別重逢，歷經滄桑的兩人雖然聊得很愉快，但內心清楚彼此不可能
再續前緣，終須一別。

目送女主角離去後，天空的細雪已轉成冬雨，濕了他的臉。薩克斯風
接著奏出驪歌....。

 
聽他幽幽翻譯出歌詞的內容，她感動地像已掉淚，然後向他借了ＣＤ
封面細看，說好可惜，她身上只有二百元，否則就會立刻買下這張Ｃ
Ｄ。
 
當晚下班後，他經過「莎諾」時，看見靠窗的角落，一張長髮半掩的
臉，失神地望向外面。他認出女孩，走近玻璃窗，敲醒了她，終於找
到理由走進「莎諾」。
 
「不是沒錢買ＣＤ嗎，怎麼有錢喝咖啡？」他開她玩笑，然後拿出剛
才放的那張ＣＤ，遞給她說：「送給妳，就當作聖誕禮物，雖然已拆
開聽過。」
 
她很驚訝，默默收下禮物，邀他坐下，說要請他喝咖啡。但話一出口
，才想到身上的錢只夠付自己的，改口：「今天我們先各付各的，下
次我請你。」
 
可能是太興奮了，在微凜的聖誕夜，他點了店裡的招牌黑森林冰咖啡
，曼特寧打底，外加一大顆冰淇淋，用花瓶般的超大杯子，喝起來特
別過癮。
 
兩人就在西洋老歌的背景音樂下，聊開了話匣子。
 
她說在走進唱片行之前，才剛和男朋友分手。對方大她好幾歲，在一
家很有前途的電腦公司上班，從早忙到晚，有時累得連電話都懶得講
。前幾天，男友自己說要請她吃耶誕大餐補償她，結果在家裡睡著，
她癡癡等了一個多小時，打電話吵醒對方，不讓對方多解釋，就這麼
吹了，然後像孤魂野鬼，在天母亂逛。
 
她不曉得，為何會跟初次見面的他說這麼多，大概是年紀相近，讀同
一所大學，加上他專心的眼神有種安全感吧！
 
那晚送她回家後，還不習慣喝咖啡的他，輾轉反側，滿腦子都是她。

隔天下午，他到教室外等她下課，騙她說他到隔壁教室找同學，湊巧
遇到她。兩人又相約到「莎諾」喝咖啡，她堅持請他，之後連晚餐也
是由她出錢。
 
她爸爸是建設公司老闆，在陽明山有棟別墅，每月給她的零用錢比他
打工收入還多，鼓勵她畢業後立刻出國留學，即使和他交往後，她也
從未打消出國的念頭。
 
她長得那麼漂亮，家裡有錢，以後又要出國，讓他不得不感到自卑，
明白自己談的是一段沒前途的戀愛。

畢業後的那年六月，他沒考上預官，煩著即將入伍當大頭兵，未來前
途茫茫；她剛考完托福，面對一無所知的異國留學生活，也是掩不住
心頭煩憂。兩人終於走到盡頭。
 
「我們註定不會有結果的，我不想耽誤你，還是趁早分了吧！」
 
她冷靜地說完這幾句話，拿起椅子上的包包，沒說再見，用力推開「
莎諾」厚重的木門，就這麼消失在天母的夜。
 
不知所措的他，本想衝出去找她解釋，卻像連續劇的情節，在這緊要
關頭，竟發現忘了帶皮夾，只能又急又氣，眼睜睜地看她一去不回。
 
「以後我不知道，至少在最近幾年，我們不可能再談感情了。」那天
，她曾如此委婉地說。
 
「最近幾年內不能再談感情，多年後呢，就可以了嗎？」他很想問她
。
 
直到多年以後，分手那一夜的情景，仍歷歷在目。
 
在等待入伍的那一個月，他像患有強迫洗手症的精神官能患者，改不
掉每晚睡前打電話和她聊天的習慣，她卻堅持快刀斬亂麻，刻意不接
他的電話，讓他徹底死心。
 
他好不容易訓練到撥完電話號碼，聽到幾響嘟嘟聲後自己掛斷；然後
進步成還沒撥完電話號碼就放下話筒；最後連撥電話的欲望都硬克制
下來。

等到忘掉她家電話號碼，已過了好幾年，他在市中心一棟貿易大樓工
作，和在不同部門上班的女友已論及婚嫁。
 
耶誕節前夕，女友被派到國外出差，他則是待在公司加班到深夜，走
出辦公大樓，路上滿是騎機車呼嘯而過，準備到陽明山或淡水過耶誕
的年輕男女。
 
他在公司旁邊的7-ELEVEN，買了一個三明治和鮮榨蘋果汁，坐在車內
草草解決晚餐。不知怎麼搞的，他忽然想起好幾年前那個耶誕夜，整
個人失神起來。
 
直到有人不斷敲他的車窗，他才回到現實。
 
「天啊，真的是你！」她的一頭長髮已剪短燙出粉領族的模樣，還挑
染了時髦的暗紅色，光滑的皮膚完全看不出老態，笑起來，深深的酒
窩依舊迷人。
 
「妳怎麼會在這裡出現？」她說，本來已跟著家人移民到加拿大，但
住不習慣，去年獨自回到台灣，好歹這裡的朋友比較多。
 
「你呢，這些年還好吧，在哪兒工作，有沒有女朋友，結婚了嗎？」

她萬萬沒想到，兩人在同一棟大樓上班，他的女友還是她的同事。
 
「真巧啊。」她語氣夾雜無奈、後悔、嫉妒等複雜的情緒，然後說，
既然在同一棟樓上班，以後見面機會多得很，向他告辭，說要坐計程
車回天母。

他說，太晚了，坐台灣的計程車不保險，可以載她一程。
 
一路上她的話不多，只約略說這幾年來，在國外換了幾個工作和男
友，內心其實一直飄浮不定。他則是暗地抱怨上天作弄人，為何讓兩
人重逢。
 
車子快到忠誠路時堵得一蹋糊塗，因為有一家廠商舉辦國際耶誕村活
動，把整條路裝扮成燈海隧道。
 
「可不可以把車開進去，感受一下耶誕的氣氛。老實說，我很怕待會
兒回到家，只有自己一個人。」她孩子氣地說。他一口答應，因為自
己也一樣。
 
就這樣，兩人在車燈和耶誕路燈交織的長長燈海中緩緩前進，思緒卻
慢慢倒流到初識的那一夜。然後車內的收音機的音樂節目傳來熟悉的
旋律，主持人播放以耶誕前夕為背景的「 Same Old Lang Syne 」應
景。
 
兩人靜靜聽著，直到薩克斯的驪歌尾奏結束，都已濕了眼角，往事隱
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