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長大後，才知道爸爸有點三八，自國中時代，就開始替未來的
女兒命名，沒事喜歡翻字典，或從小說、電影、報章雜誌及各種通訊
錄找尋各種優雅的字，經過一番排列組合，唸幾遍，看順不順口，再
寫幾遍，看順不順眼。
 
升上高中，爸爸迷上金庸小說，自然不放過替兒女命名的機會，遍覽
卅幾本金庸巨冊，他最後決定，以後如果生女兒，要取名「芷若」，
這名字既典雅，筆劃又簡單，最重要的是，和他的姓（葉）一樣，都
是草字頭，對於酷好園藝的他，再適合不過。
 
葉芷若，嗯，真是不錯的名字，比瓊瑤小說中的女主角還脫俗，她如
此自戀。唯一的遺憾是，倚天屠龍記裡那個美麗的周芷若，後來竟變
成壞蛋，實在有點可惜。
 
名字取得好，有時不但會影響容顏，連職業都可能相關。她到了高一
，已長得亭亭玉立，貌似和真田廣之曾鬧出不倫之戀的葉月里緒菜，
但她不像葉月那麼瘦，臉蛋也美多了，同學因此替她取了綽號「葉子
」，十足日本風味。
 
葉子住南投鹿谷，家裡有一片祖傳茶園，由祖父經營。父親平時在林
務局的苗圃工作，一到採茶農忙季節，常要請假幫忙，直到第一批茶
葉烘焙出來，爸爸才會鬆口氣，拿起一片縮捲的葉子，要女兒含在嘴
裡，感受來自大地的甘甜芳香。
 
可能受父親影響，「葉子」從小就很喜歡植物，沒事老往山裡跑，蒐
集各種不同的花草樹葉做成標本，高中時還特別花錢上課學壓花，把
她蒐集來的花葉護貝製成小卡片，寫上她心愛的詩句當成書籤送人，
或寫下自己的名字和電話當名片。
 
一到秋天，她喜歡到溪頭的銀杏林下，撿拾金黃色的扇形落葉；初冬
時節，她老是巴著爸爸載她到奧萬大採集紅掌似的楓香；鋸齒狀葉的
山毛櫸和千金榆，還有葉帶辛香的土肉桂及過山香都是她的最愛。
 
她愛葉子，愛到想把它吃進肚裡，讓葉子滋潤她的生命。她嗜吃生菜
沙拉，尤其喜歡咀嚼萵苣葉那種清脆的聲音。有次她和同學到墾丁玩
，住在凱撒飯店，中午難得花七百多元吃一頓歐式自助餐，她不吃昂
貴的草蝦牛排，只是一盤接一盤猛吃生菜，同學看得直叫可惜。
 
更讓同學不可思議的是，在咖啡文化蔓延的廿世紀，她竟然不喝咖啡
，堅持只喝茶─茶葉或花茶，是百分之百的自然主義者。
 
她後來如願考上園藝系，告別山明水秀的鹿谷負笈北上。初來台北，
鄉愁總在休假無課時來襲，這時她喜歡躲到建國花市，看到滿眼的鮮
花綠葉，和逛花市民眾臉上洋溢的淡淡喜悅，讓她找到歸屬感。
 
和他相遇在初春的午后。春雨連綿後的某個禮拜天突然放晴，建國花
市擠滿了人，她在傍晚快收市時，撿便宜挑了一大把海芋，準備插在
日前剛買的陶瓶內。誰知錢包被扒手趁亂摸走，當場沒錢付讓她很尷
尬。
 
看攤位的是一個廿初頭、大學生模樣的男孩子，長得很斯文，頭髮像
「網路情人」裡的竹野內豐一樣留長及肩。他得知她錢包被扒後，很
大方地把海芋送給了她，她堅持錢一定要還，他說既然這樣，改天就
到台大附近新開的「葉子」，請他喝一杯咖啡吧。
 
她當場傻住了。那麼巧，店名竟然和我的綽號一樣。於是答應他，決
定到那家店一探究竟。
 
「葉子」的老闆看起來還很年輕，戴金邊眼鏡，留小山羊鬍，長得像
民初徐志摩時代的文人。喜愛登山的他，理所當然地也鍾情於植物，
於是把店名取做「葉子」，除了賣咖啡，還賣花草茶，讓客人把葉子
的芳香喝進體內，洗滌身心。
 
他們約在晚飯過後，從大世紀戲院旁的巷子彎進溫州街，走幾步路，
遠遠望見「葉子」的落地窗透出亮光，葉子狀的店標刻在店前一塊原
木上，旁邊是一小片枝葉扶疏的花園。推開厚重木門，夾雜薰衣草和
咖啡的香味迎面而來。
 
舉目望去，到處是葉子：左邊的牆上，掛著一幅縫上絨片葉的布幔；
另一面牆貼著九七年的坎城影展海報，構圖只有一片簡單的葉子；每
一張原木椅背上也淺雕出葉片；連廁所的衛生紙盒和洗手乳瓶上都印
著葉片。
 
從未喝過咖啡的她，那晚接受他的建議，喝了生平第一杯咖啡，他怕
她失眠，替她點了加牛奶的法式歐蕾咖啡，大大一杯，喝起來很爽口
；他也破例，飲了一不她推薦的菩提葉，感覺喝了就會像釋迦牟尼般
清心寡欲，立地成佛。
 
最讓她驚訝的是，連店裡的提拉米蘇，盤面也用巧克力牛奶畫出一片
葉子，讓她捨不得吃。
 
他自稱目前就讀Ｃ大英文系四年級，借宿在阿姨家，建國花市的攤位
是阿姨的，有時阿姨沒空，會請他幫忙照顧，給他象徵工資的一、二
千元，湊巧他也喜歡花花草草，樂得到花市打工。
 
除了班上極少數男同學外，她以往認識的男生都粗里粗氣的，沒人喜
歡園藝，如今在這麼湊巧的場合認識他，讓她覺得比別人多一分緣。

兩人從此一見如故，經常相約爬山採集草葉標本，下山後，他就帶她
見識城裡不同的咖啡店和ＰＵＢ，告訴她自己最近讀的小說和聽的音
樂，他每次都講得頭頭是道，多才多藝讓她崇拜。
 
終於日久生情，「葉子」開始暗戀他，每次見面都夾雜期待和不安的
複雜情緒。他遲遲沒表示，偶而在登山攀岩拉她的手，也只是禮貌的
象徵，該放手時就放手，不會多握一秒鐘。
 
六月初，當羅斯福路的木棉又長出綠葉，有天夜裡他突然打電話約她
到「葉子」見面，語氣聽起來不太對。在店裡，他欲言又止，撐了很
久才鼓起勇氣，曖昧地說，他班上一位男同學沒考上預官，又抽到外
島籤，下個月中就要到搭船馬祖服役，他再也無法像以前常常見到對
方......。
 
天啊，葉子這時才驚覺，他和她一樣也陷入暗戀，只是他愛的是男人
，而她愛的是他。
 
葉子百感交集。對方接下去說什麼，她根本都沒聽進去。
 
然後，她藉口上廁所，在裡面無聲地哭泣，像置身黃葉落盡，蕭索的
深秋，就這麼結束她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