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學探討革命成因，有所謂的「相對剝奪理論」，即革命發生，往
往不在人民窮餓到極點時，而是在人民啃過草根後吃到麵包，又叫他
們回頭吃草根之時。
 
分手也一樣，最痛苦的時候，並非分手的當兒，而是分手後復合，給
對方希望，又再度甩掉對方，才真的叫人瘋掉。
 
傾盆大雨的初夏夜。失戀快一年的 Blue 還跳不出情感泥淖，打電話
向我求救，說她快不行了，再待在屋內，準又要自殺。
 
立刻飛奔到她家。她黑著一張臉，有氣無力地問我，這時還能去哪裡
？找家 PUB，我提議。她說隨便。
 
來台北這麼多年，她從未適應台北的夜生活及消費文化。不喜歡逛街
，不喝咖啡，雖然天生酒量好，但只喝海尼根，而且喜歡獨飲。怕生
的她，討厭 PUB 的嘈雜，至今連 PUB 都沒去過。
 
那晚，我帶她到金華街巷內的「南方安逸」。我先把車停在巷口，再
和她走進窄巷，只見綠色霓虹招牌在大雨中亮著。說不定因為店名有
「安逸」兩個字，可以暫時安慰 Blue 的憂鬱。 
 
可能因為雨太大，又非假日，今晚的「南方安逸」只有兩三桌客人，
看起來很像從事自由業的夜貓子，一邊刁著煙，一邊高談闊論。旁邊
一架鋼琴靜靜站著，不過它不是裝飾品，每周五有一名女歌手來此自
彈自唱。店的角落還有一個符合國際標準的飛鏢場地。

 
我們挑靠窗的桌子坐下，我點了招牌水果威士忌酒「南方安逸」，
Blue 則叫了一瓶海尼根，邊喝邊抽白長壽，氣若游絲地說：「我已
經整整一星期沒闔眼睡覺。快受不了。前幾天吞了卅顆安眠藥，誰知
道四肢麻麻的，腦袋還是很清楚。你跑那麼久的社會新聞，看過很多
人自殺，可不可以告訴我，到底要吞幾顆安眠藥才死得掉？」
 
「別傻了，即使我知道也不會告訴妳。」窗外的雨無聲下著，店內正
播放查特‧貝克唱的「 born to be blue 」，似乎是專為她點播的歌。
 
她轉移話題，說前一陣子聽台北愛樂，主持人解說普契尼「公主徹夜
未眠」這首歌劇詠嘆調時，提到一個童話，大意是：有一個落難公主
帶著婢女逃到另一個王國，公主怕被識破身分，刻意和婢女對換穿著
及身分，可是國王怎麼看，都覺得她才是公主。
 
國王於是暗中實驗，在婢女的被褥下偷偷放了好幾顆豆子，婢女毫無
知覺，呼呼大睡直到天亮，根本不像出身尊貴的公主。他接著在公主
的床上鋪好幾層墊被，最底下再放一顆豆子，公主果然翻來覆去徹夜
未眠。
 
「我就是那名徹夜未眠的公主，出身太尊貴了，連墊被下放顆小豆子
都受不了，更何況被論及婚嫁的男友甩掉。」 BLUE 幽幽地說。
 
我嘆口氣，如果憂鬱也算先天性疾病，BLUE 鐵定一出生就帶著憂鬱
的基因。
 
還記得那年夏天，她把一個交往三個月，根本不愛的男朋友拋棄，心
情反而比被甩的人還差，自覺像蕩婦卡門，心一狠剪斷留了好幾年的
長髮，從此不再做洋裝長裙的公主打扮，只穿ㄒ恤牛仔褲，還開始吃
素念佛清心寡欲。
 
初見面時，她的頭髮比男生還短，像極了「我願意」ＭＴＶ中的王菲
，酷酷的，懶得說話，對未來沒期待，從不想今天以後的事。
 
看她生命失去重心，我推薦她看村上春樹的小說和王家衛的電影。可
能對了她的味，她的情緒穩定多了，也開始轉移注意力到我身上，經
常寫信向我紓發愁緒。
 
我對她又愛又怕，擔心一旦和敏感的她談戀愛，最後難免分手收場，
刻意保持距離。
 
「當時我一定很愛你，才傻呼呼寫了廿多封信給你，而你好差勁，竟
沒回我半封信。」直到五年後，我倆各自經歷一段嚴重的情感打擊後
重逢，她才說出當初對我的愛意。
 
被我拒絕後，她故意挑一個和我完全不同類型的男生談戀愛。對方是
初戀，長得像金城武，才高中畢業，是那種看電影只看動作片，平時
不讀書，最愛打電動玩具的典型不動腦男人。
 
到底還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BLUE 和男友共度一段簡單而沒有負擔
的甜蜜戀情，個性差異開始浮現，感情時好時壞，有時吵得兇，她甚
至會拿起剪刀把她送給對方的衣服剪成碎片，嚇壞對方。
 
她後來搬回老家工作，男友忍不住寂寞，又叫她回台北，還硬要她換
工作；才工作沒幾天，又要她請假陪他到東京玩五天。她厚著臉皮藉
口家裡有事，請事假跟他到日本。這麼甘願為他犧牲，回來後他竟然
又說要分手，害她沮喪得幾度自殺。
 
然後我們意外重逢。若非當初我對她那樣冷漠，她就不會愛上別人，
自然不會落到如此下場。自覺欠她一段情，每次半夜她瀕臨崩潰向我
求救，都耐心以對，時間久了，我似乎有點愛上了她。
 
在「南方安逸」的那個雨夜，我坦白說出對她的感情，強調我現在心
臟很強，有能力應付優柔寡斷自閉倔強的她。
 
「謝謝你這一陣子陪我，誰叫你上輩子欠我。不過，我倆在一起不會
幸福的，你遲早會被我拖下水。」她很有自知之明，接著起身走到射
鏢場，狠狠地把一支飛鏢射向靶心，發洩了怨氣。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當天回去後，打電話叫醒她的前男友，搬出我自
創的「分手的相對剝奪論」，狠狠訓他一頓。
 
「當初要是你懂得好好分手，不要給她敗部復活的希望，又讓她重重
跌下來，她現在也不會滿腦子想死。怎麼辦，若她真的死掉，你以後
還敢談戀愛嗎？」
 
我嚇唬 BLUE 的男友，講得他都快哭出來，比 BLUE 還無助。
 
後來我告訴她這件事，她對我既佩服又崇拜，說分手後，她每次和男
友講電話，總講不到幾句就吵起來，逼得她只能猛哭。我沒見過她男
友，為何能和他足足講一個鐘頭？「傻瓜，」我告訴她：「每對分手
的男女都是這樣的，他不對妳兇一點，妳怎麼會死心？」
 
時間到底還是最好的療傷止痛劑。幾個月後，她總算不再那麼憂鬱。
但她還是堅持，就像一首西洋老歌說的，「 LOVE IS BLUE 」，愛太
憂鬱了，她暫時不想談感情，說我們還是維持現狀吧！
 
「隨妳，」我說：「只要妳活著，怎樣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