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快論及婚嫁，她才坦白，她不想結婚。更精確地說，她恐婚。
 
他萬萬想不到。「是我不夠好，讓妳沒安全感嗎？」
 
「不要胡思亂想，」她安慰他，想了很久，然後語帶無奈：「上一代
不幸的婚姻，往往對下一代有致命的影響...。」
 
她父親大他母親足足廿歲，是隨國軍撤台的外省籍軍官，在台舉目無
親；她母親則是本省世家千金，由於家人堅決反對和外省人聯姻，當
初幾乎是鬧家庭革命、不惜自殺威脅，才逼得父母同意這樁老夫少妻
的婚姻。
 
儘管兩人當初愛得驚天動地，婚後激情卻很快消褪，年齡、價值觀和
家庭背景的差距慢慢顯現，兩人開始出現齟齬，從小吵，到大吵，到
冷戰，在她生出後，鬧得最僵。
 
自她有記憶以來，爸媽最高紀錄曾六年沒和對方說話，連吵架都不吭
聲，只是猛摔家裡的東西，全靠她居中傳話。直到後來老爸心臟病發
住院，和媽媽的關係才逐漸恢復正常。
 
「如果你是我，還會很正常地看待婚姻嗎？」她問。

他無言以對。
 
她說出父母的過去時，和他的情感正走到臨界點。兩人都已到適婚年
齡，身邊的朋友也不時猛敲邊鼓，她卻明顯猶豫不決，心情陰晴不定
。
 
兩人相愛，是否一定要結婚？結婚是否一定要生小孩？問題的答案，
連他都動搖了。
 
初秋。星期六上午。她說，很久沒上陽明山了，想到那兒散散心。突
然好懷念山上的白雲、陽光和風。
 
於是，開車載她，直上菁山路。沿途人車稀少，兩旁的草叢高可蔽人
，彎來繞去，終於到達目的地「秘密花園」。
 
若非經常在陽明山尋幽探勝的朋友介紹，怎麼也想不到，在荒郊野外
，竟然藏著這麼一處十足地中海風味的世外桃源。
 
沿著階梯而上，幾組撐著大遮陽傘的露天咖啡座，首先映入眼簾。雖
已近中午，山林吹來的風，還是有點涼。
 
擴音器這時正播出聖母合唱團的音樂，不食人間煙火、縹緲清淨的歌
聲在山中迴蕩，讓人沾染了極輕微的莫名感傷。
 
整家店的主體，是其貌不揚的水泥建築，但一走進去，卻是別有洞天
：白牆、圓桌、藤椅、窗台上的陶器、隨風輕擺的紗簾，和窗外花園
中的鞦韆及吊床，讓人彷彿走進不知名的地中海樂園。
 
眼前的「秘密花園」，實在無法讓人聯想，它以前是間幾近廢墟的豬
舍。原本從事婚紗攝影的老闆從歐洲浪遊歸來，突發奇想，動手改造
廢豬舍，加了屋頂，刷白了牆，彩繪家具，把這兒變成庭園咖啡屋。

他們在露天咖啡座用完簡餐，起身到店後的花園逛逛，穿著白色西裝
的一名準新郎，正牽著嬌滴滴的新娘拍婚紗照。午后陽光穿透老樹枝
葉，照在兩人身上，閃閃生輝，看起來反而有點不真實。
 
「Will you marry me?」他半開玩笑地問。
 
「再說啦。」她皺眉，苦笑了一下，若無其事地說：「你知道我為何
和前任男朋友分手嗎？因為他太急著結婚。我希望一切順其自然，如
果你覺得我耽誤你，遲早還是得分手──。」
 
「結婚，對她而言，只是繼續繁衍心中的寂寞而已。」他忽然想起某
本翻譯小說中的對話。
 
說不定等她年紀大一點，恐婚症就會慢慢消失，他如此安慰自己。
 
「其實，只要相愛，結不結婚都無所謂啦，我是怕妳被我耽誤了，才
向妳求婚的。」他知道自己轉得很硬，但他真的不想放棄她。
 
她轉過頭，認真而深情地看著他說：「謝謝你。」
 
這時，山谷的霧氣一下子飄上山來，原本陽光閃耀的「秘密花園」頓
時籠罩在氤氳中。
 
氣溫突然轉涼，他脫下外套披在她肩上。她轉身擁抱他，像溺水者緊
抓救生圈的那種抱法。

他們終究分手。他遲遲未婚。漸漸習慣愛情的分分合合。

多年後，同樣一個秋日，他和她，在街角，無聲地相遇。

他行經中山北路的婚紗店，秋陽似酒，從騎樓外頭照進櫥窗，映出她
和另一個男人拍的婚紗照，美得令人眩目。

不是說好，不結婚嗎？她的背叛，和命運的無常，深深刺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