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天母許多 pub 一樣，雙城街當初也是靠駐台美軍繁榮起來，一條
狹窄的街道，三、四十家美式風味十足的 pub 林立。入夜後走到這
裡，目不暇給的霓虹招牌，站在店門口攬客的濃妝辣妹，路上煙霧繚
繞的香腸攤，和衣著光鮮時髦的年輕男女，讓雙城街充滿異色而頹廢
的調調。

不過，美軍到底已走了廿幾年，雙城街風光不在，非假日來到雙城街
，已顯得冷清，只有「田莊」，依然經常高朋滿座，尤其每逢例假日
，幾乎都要排隊才能進得去，每天都有熱門樂團伴奏的舞池更是擠得
水洩不通。

第一次到田莊，在化妝舞會的萬聖節，和一名小我足足十歲，剛認識
的女孩，是我帶的實習生。

一開門，震耳欲聾的樂團演唱灌進耳朵，我們要撥開爆滿人群才走得
進去。只見滿地都是五顏六色的汽球，服務生和樂團成員都戴上誇張
的面具：面目猙獰的吸血鬼、臉纏滿繃帶的木乃伊、半夜鬼上床的殺
人摩傑克、還有穿黃色道袍，戴天師帽的男主唱，正使出全力將田莊
的嘉年華氣氛炒到最高點。

我們站很久，好不容易才勉強擠到兩個位子，但現場實在太吵了，根
本無法聊天，她拉著我要跳舞，我要她自己先跳。

她那時還在讀大學夜間部，留著清湯掛麵的長髮，長相說不上讓人很
驚豔，但身材很修長，而且個性隨和而簡單，是屬於那種越看越順眼
的女孩。當天她穿得很樸素，一件Ｔ恤，配上藍色牛仔褲和球鞋，和
舞池內多數盛裝打扮的女孩截然不同。

在擁擠的舞池內，她獨自隨著樂團明快的節奏擺動身體，不像有些辣
妹舞得那麼誇張，也未顯出不會跳舞的生疏，舞姿說得上曼妙迷人，
害得旁邊兩三個痞痞的男孩子猛轉頭盯著她看。

男主唱從六Ｏ年代的ＹＭＣＡ唱到瑞奇馬汀的 Maria，一首接一首，
唱到聲嘶力竭才稍加休息，舞客也是直到揮汗如雨，才回到座位喝啤
酒或果汁補充元氣。

「你怎麼不下去跳？來這種地方，就是要跳舞的。」她用紙巾擦額頭
的汗。

「對不起，我實在不太會跳，又這把年紀了。而且看妳跳舞的樣子也
是滿過癮的。」

「神經。」她搥了我一下，有點憨厚地問「我跳舞的樣子真的好看嗎
？以前我的男朋有也這麼說。喔，還沒告訴你，這家店是我和他第一
次來的PUB。」

「真的？怎麼從沒聽妳提過？」

「算了，說來話長。」經我一再逼問，她還是說出那淒慘的戀情。

大二那年，她到電視台打工，認識一名兼差攝影記者的學長，當時他
很忙，眼看著一萬字的期末報告快交不出來，問她可否幫忙電腦打字
，她對他一見鍾情，明明還停留在「一指神功」階段，卻一口答應，
再私下花三千元請打字行代工，接到封面精美的報告，學長連聲感謝
，請她到田莊喝酒。

那晚也是她獨自跳舞，他憂鬱地待在座位，等她跳完舞回來，也是稱
讚她舞姿很好看，她高興得有點不知所措。他不久向她坦白，當時已
有女友，且對方罹患末期癌症，來日不多，言談之間，她看得出他很
愛女友，為此痛苦不已。

後來他得了重感冒，她每天陪著他，聽他訴說和女友過去種種。

日久生情，加上他急需情感出口，兩人無法自拔，瞞著他女友交往。

耶誕節當天，他騙女友要出差，帶著「地下情人」到台南玩。

大年初二，她更是不顧家人反對，大老遠和學長到墾丁瘋狂玩了兩天
。

不過，嚴重的罪惡感，讓兩人共處時經常快樂不起來。她清楚知道，
她只是癌症患者的替代品，是個趁人之危的第三者；他內心更掙扎，
背叛將死的女友另結新歡，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女友過完年後去世，他痛慟不已，天天活在愁雲慘霧之中。

她無怨無悔，三天兩頭就陪學長到金山的墓園「緬懷諸先烈」，好不
容易他逐漸開朗，他卻又背著她，愛上大他四歲的電視台女主播。

她不禁懷疑，他的背叛是種習慣。

「這叫現世報，怨不得別人。」她平靜地說。偷看日記得知他出軌後
，她冷靜地問他怎麼回事，知道一切無法挽回，沒有大吵大鬧，只說
「如果她真的讓你快樂，我還能說什麼？」從此她沒再和他聯絡，連
電話都沒說過，斷得一乾二淨。

她故作堅強，直到遇到一場大地震，獨居的她嚇死了，半夜痛哭不已。

之後夜夜惡夢，夢到她變成斷頭人，在廢墟裡，到處找她失去的頭。

從此，她絕不再當第三者，對有女友或老婆的男人敬而遠之。

「我不想再為愛情身首異處！」她乾了台啤。

「看不出來，妳還有段這麼悲慘的遭遇啊。」我也失戀過，但和她的
故事相較，我的情節簡直是小兒科，不值一提。

樂團稍加休息，又立刻上場演奏，她罵我死要面子，硬拉我下舞池，
陪她動一動，在喧鬧狂歡的樂音中忘情扭動身軀，再天大的事彷彿都
已不重要。

還記得當晚最後首一歌，是林強多年前唱的「向前行」：「喔，啥米
攏不驚，喔喔喔...... 」唱到最後一句，主唱示意樂團把音量調到
最大，然後叫大家跟著他大聲喊出：「向前行！」

樂團驟然停止，現場所有人緊接著把地上的汽球踩破，在一陣陣的爆
破聲中，我和她一同告別過去，勇敢向前行。